第1062頁
這是李世民的態度,一切壞事的發生,他都不覺得自己有任何錯,錯的是別人,李世民太自負了,自負到了狂妄的地步,隨著這些年大唐擴充越來越多的版圖,李世民的自負和傲慢也隨著版圖的擴大而擴大,他漸漸把自己活成了一座不可攀爬的高山,永遠站在神靈的角度俯瞰世人。
神靈怎麼可能犯錯呢?
這位失敗的父親最失敗的地方在於,他從不覺得自己是失敗的。
兒子造自己的反,錯的當然是兒子,自己這個父親對他多年教導,為他遍請世間名師大儒,時刻督促他的學業,給他灌輸治國安邦的道理,縱容他的各種胡鬧和殘暴不仁的行徑等等……
李世民捫心自問,自己這個父親已經做得足夠好了,是李承乾沒有珍惜,一次又一次消耗著他的寵愛和耐心,最終寵愛耗盡,他徹底對兒子失望寒心,這才有了後來的易儲之議。
作為父親,能給的都給了他,李世民曾經自省過,到底自己還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夠,一次又一次的自問後,李世民愈發覺得自己沒錯,是的,對這位嫡長子,李世民做得足夠多,足夠好了,仁至義盡之後,換來的卻是兒子刀劍相向。
這一刻,李世民的心痛得無以復加,曾經那個在他面前俯首帖耳,恭敬孝順的兒子,今日搖身一變,變成了一隻嘴角噙血的白眼狼,此痛猶如萬箭穿心,生不如死。
相比兒子的背叛,更令李世民感到事態嚴重的是侯君集的參與。
「君集亦欲反朕乎?」李世民沉聲問道。
常塗垂頭道:「不知侯君集其意,但是這段日子東宮中人頻繁與其接觸卻是事實。」
李世民怒視他:「為何不早報?」
常塗面無表情地道:「事無憑據,徒增麻煩,亦傷臣心,老奴壓而未報,直至今日方才查實。」
李世民怒哼一聲,臉色卻愈發凝重。
李承乾造反,他只是痛心,拋開感情方面的事不說,客觀看來,李承乾造反在李世民這種久經戰陣的人眼裡簡直就像一個大笑話。
長安都城擁兵十數萬,十二衛大將軍互不統屬,並無兵權,所有的兵權都牢牢掌握在李世民手中,李承乾年紀輕輕,朝中漸失陣營,軍中毫無根基,他造反頂多能湊幾千個烏合之眾,李世民撣撣灰塵的功夫便能輕易將李承乾平了。
可如今麻煩的是,侯君集竟參與其中了。這個人的出現令李世民不得不重視。
李世民很清楚侯君集對他有怨恨,滅高昌都城之後,李世民為平眾怒而不得不將侯君集流放,雖說是依國法軍法而為,但這個決定多少有些鳥盡弓藏的意思,李世民對他其實也是有些愧疚的,所以當初李素求情赦免侯君集,李世民等於有了台階,順勢便下了,答應了李素的請求。
畢竟是多年的君臣,李世民原本打算對侯君集多加安撫,以恩典和手足之情消弭侯君集的恨意,可是……誰能想到侯君集竟捲入了太子造反一事中。
跟李承乾不同的是,侯君集在大唐軍中的分量可是非常重的,他曾任左右衛大將軍,李世民還是秦王時,侯君集便已是立功無數的高級將領了,雖然大唐軍制改變,大將軍並無調兵實權,可每個大將軍麾下舊部如雲,這些舊部各自統兵無數,若被大將軍誘之以情利,這些統兵的舊部若擰合成一股力量,那就實在太恐怖了。
一個大將軍的存在,對鄰國無異於一顆核彈,可一旦倒戈,對內也是一種非常可怕的威脅。
李世民面沉如水,冷冷道:「侯君集究竟反還是沒發,你查不出嗎?」
常塗搖頭:「東宮中人入侯府皆是密議,無從得知。」
李世民仰頭閉眼,緩緩道:「如此,朕便當他已反了……常塗,速速調集羽林禁衛,還有,擬旨發予程知節,牛進達,李績三人,程知節接管左武衛,牛進達接管右武衛,李績統龍武軍,三軍進長安城,左右武衛入太極宮,龍武軍擊敵,左右武衛防衛宮門,羽林禁衛在兩儀門內布下箭陣,任何人膽敢闖宮皆射殺之!」
常塗躬身領命。
殿外一道驚雷忽然炸響,雨勢如山洪傾注,打在殿頂的琉璃瓦上噼啪作響。狂風捲入殿中,吹滅了殿內幾盞宮燈,大殿陷入一片黑暗。
常塗剛準備命宮人點燈,卻見李世民朝他無力地揮手:「你去吧,朕想獨自坐一會兒。」
常塗躬身退出大殿,邁出門檻後忍不住回頭張望了一眼,卻見李世民孤獨地坐在殿內,像一個形將就木的老人,身軀佝僂蒼老,偌大的甘露殿被一種濃濃的悲涼痛苦氣氛包圍著,常塗看不清李世民臉上的表情,但他卻深深感到從李世民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悲愴的氣息。
常塗看著李世民孤獨的身影,無聲地喟嘆。
江山共主,手握天下,那又如何?終究逃不過世情反覆,人心薄涼。
常塗走後,空曠寂靜的大殿內,忽然發出一聲沙啞的咆哮,其聲若困獸嘶鳴,若鵬鳥哀啼,聲聲泣血,最後咆哮漸漸化作了哽咽,痛哭。憤恨痛苦的聲音在殿內悠悠迴蕩。
「朕何錯之有,我兒何以負朕!」
太平村東面,窯洞外。
閃電,雷雨,一傾如注。
雨夜下,一場生死廝殺激戰正酣。
鄭小樓已身負大小十餘道傷,手中的利劍不知何時卷了刃,人已無力,劍尖低垂,鮮血順著劍刃蜿蜒,匯聚於劍尖,然後一滴一滴落在被雨浸透的爛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