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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李素並不大情願見李世民,這些年下來,他越來越察覺到「伴君如伴虎」這句話很有道理,正如他現在的寫照。
太極宮宮門高立,殿閣巍峨,明日便是上元節了,宮中處處張燈結彩,來往的宦官和禁衛們臉上慣有的冷峻表情也鬆緩了許多,眉宇間漾著幾分喜氣。
過太極殿往裡走,經兩儀門,李素漸漸發現內宮裡來往的宦官臉色不大對,個個面帶戰戰兢兢之色,走路落足愈見輕悄,生怕發出一絲聲音。
李素心一沉。
進出皇宮次數多的人都知道,宮裡宦官們的臉色是風向標,他們預示著皇帝今日心情的好壞,而皇帝的心情非常重要,它意味著今天面君時自己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觸霉頭的事情還是免開尊口,否則不但事情容易走到惡劣的極端,而且自己的腦袋在脖子上也不一定長得安穩……
李素一邊往裡走,一邊暗自留了心。
今天一定要管好自己的嘴,還有,時刻以李世民的表情為表情,他哭自己就哭,他笑自己也笑,就算氣氛不對也最好不要用「天色不早,家裡灶上燉著湯」之類的爛藉口,因為李世民絕對有實力把他李素放進湯里燉了。
在宦官的引領下,李素逕自來到了甘露殿門口,階下脫鞋,只著足衣靜靜站在殿外廊下等候,宦官進殿通稟,不多時,宦官宣進。
李素的朝儀很規範,老老實實垂頭屏氣,進殿行禮,禮儀一絲不差。
行完禮不能抬頭,李素仍垂頭靜靜等待李世民發話。
殿上半晌無聲,李素很想抬頭看一眼情況,然而想到今日宮中宦官們的反應,知道李世民的心情可能不太好,說不定一抬頭就倒了霉,於是只好生生忍住。
很久以後,殿上忽然傳來一聲冗長的酒嗝兒,然後便聽到李世民略帶幾分醉意的聲音。
「李卿免禮,來人,賜座。」
李素聽得一陣牙酸。
「李卿」……嘖!
看來喝得不少,不然絕不會叫得這麼肉麻。
殿內侍立的宦官急忙搬過一張軟席,席上置一矮桌,李素乖巧地跪坐在席上,繼續沉默。人家心情不好,儘量別說話,多說多錯,禍從口出。
抬頭飛快掃了李世民一眼,李世民面色潮紅,眼神迷離,胸襟敞開,露出一巴掌寬護心黑毛,一條腿盤著,另一條腿卻放蕩不羈地擱在矮桌上,活脫一副吃霸王餐的混混模樣,顯然真的喝高了。
李素撇了撇嘴,真是不拿自己當外人啊,若換了魏徵那老傢伙在場,你敢這個樣子試試?以魏老頭的脾氣,罵你半年都正常。
李世民渾然不覺眼前這位忠臣正在默默吐槽他,自顧端杯飲盡一杯酒,然後抬眼看著李素。
「卿所擅者眾,震天雷,香水,烈酒,還有冬天的綠菜……說到震天雷,此為國之重器,朕甚看重,可是若說朕個人最喜歡什麼,唯你家自釀的烈酒,入口厲烈,一杯可消世間萬愁,甚善!來,作為此酒的釀造者,理當與朕共謀一醉,方不負此盛世,不負此美酒!」
話音落,宦官馬上捧來一小壇酒,酒罈很眼熟,正是李家釀酒作坊為太極宮每年特釀的貢酒,其酒比外面市面上的更醇厚,蒸餾和過濾的工序也格外多了兩道,否則怎配稱之為貢酒?
見面前油光發亮的陶酒罈子,李素臉色發苦。
雖說酒是他釀的,可他從來不喜歡喝自家釀的酒,在他眼裡,自家作坊釀的酒只能算商品,而且李素的酒量並不好,這種烈酒幾乎是一杯就倒,兩杯就飄,今日若真在這甘露殿裡喝了酒,恐怕醉後會出洋相,更嚴重的是,在心情不好的皇帝面前撒酒瘋,下場應該不會太好……
「陛下,您了解臣的,臣……不勝酒力,恐掃了陛下的雅興……」
話沒說完,李世民龍眼一瞪:「喝!」
李素只好乖乖端杯一飲而盡,當然,玩了一點小心眼,一隻足足四兩的漆耳杯,進嘴裡的酒其實只有一丁點兒,動作看似豪邁,實則絕大部分全灑在前襟上了,嗯,跟前世港台武俠片裡學的,每次電影裡那些俠客喝酒李素就覺得很尷尬,氣勢表現得豪氣干雲,實則全拿酒洗衣服了,偏偏一桌的人都瞎,愣是沒看見,喝完後反而一陣轟然叫好,也不知同桌的客人全都缺心眼呢,還是看到俠客隨身帶了兵器不敢斤斤計較……
李素的表現也很完美,不過沒有等到預想中的叫好,反而聽到李世民鄙夷的嗤笑聲。
「喝個酒也偷奸耍滑,李子正,你這輩子就不能堂堂正正做件光明正大的事麼?」
李素眼皮直跳,總覺得李世民話裡有話,抬頭仔細看了看他的表情,卻一無所獲,似乎李世民這句話真的只是針對自己喝酒耍心眼,沒別的意思……
「除了喝酒,臣干別的事向來是一身正氣,磊落坦蕩。」李素半真半假地試探。
李世民嘿嘿冷笑兩聲,卻揭過話題不說了。
「真臘國的稻種已到長安,連同真臘國的百餘老農,全都送進了農學,此事你知道吧?」李世民醉眼迷濛問道。
李素應是。
李世民嘆了口氣:「三五年後,真臘稻種改良約莫有個結果了,舉國糧產能多出三成,此皆子正之功,此功……堪比開疆闢土,是為定社稷,安天下之大功……」
李素急忙垂頭道:「臣只是順勢而為,不敢居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