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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李世民神情一肅,加重了語氣道:「三代之內,大唐帝王必須消除門閥和士族的勢力,必須!否則社稷危矣!」
李素思索片刻,低聲道:「若欲完全除掉門閥士族,三代內做不到,但臣願輔佐太子殿下,全力削弱門閥士族的勢力。」
李世民緩緩點頭,神情釋然道:「這件事,朕連輔機都沒告訴,唯獨說給你聽,一則因為輔機也是出身門閥,朕心存忌憚,二則,輔機年邁矣,而子正還很年輕,你是朕屬意的宰相之選,為人謙遜聰慧,更重要的是,你出身農戶,與門閥士族並無瓜葛,這件事交給你,朕很放心……」
「臣一定竭盡全力。」
李世民嘆道:「你生就一副玲瓏心竅,遇事往往智計百出,無論大局還是小節皆有章法主意,如何削除門閥士族,你必然有你的想法,朕便不多干涉了,朕此生納諫逾萬,可終究還是敗在剛愎自負之上,未來的方略國策,朕便不參與了,朝堂有子正在,朕放心。」
說完李世民閉上眼,神情盡露疲憊。
常塗悄然上前,低聲道:「陛下該歇息了……」
李世民仍閉著眼,搖頭道:「不歇息了,朕今日覺得精神尚好,趁著清醒,該交代的事定要交代完……」
說著李世民忽然道:「常塗,傳朕旨意,馬上將宮中方士盡逐出宮,所有煉製的丹藥付之一炬,以後大唐帝王不准沉迷丹術,妄求長生。」
常塗領旨。
李世民嘴角浮起一抹諷刺的笑容,喃喃道:「長生……多麼可笑,偏偏古往今來的帝王都信,連朕也不例外,這場長生大夢該醒了!」
李素躬身行禮:「陛下聖明。」
李世民嘆道:「臨死才清醒過來,何來『聖明』可言?不過是又糾正了一個錯誤而已,但願大唐以後的帝王比朕強一些,朕方可瞑目。」
見李世民氣色愈發衰弱,李素不由道:「陛下,您今日說了許多話,該歇息了,時日長遠,要做的事很多,不必爭朝夕,保重身子要緊。」
「朕……已無朝夕,這一生有許多事沒辦完,許多事沒辦好,直至此刻,仍有抱憾……」李世民呢喃片刻,道:「該說的話,朕應該都說完了吧?」
思索許久,李世民緩緩點頭:「應該說完了,還有沒說的,全在大唐的國運氣數之中,只盼以後的帝王比朕強,比朕強……」
李素和常塗跪在李世民面前抽泣不已。
李世民說著話,氣色卻慢慢紅潤起來,精神也好了許多,呆滯渾濁的目光忽然恢復了往日的銳利。
李素將他突然變化的氣色看在眼裡,神情愈發哀慟。
沉寂許久,李世民揮了揮手,道:「事情已交代過了,子正退下吧。」
李素抿了抿唇,朝李世民長長一禮,然後緩慢地往殿外退去。
這一刻,李素也是心亂如麻,他不知道該用怎樣的方式向這位英明的帝王道別。
情緒紛亂地退到殿門口,李世民忽然叫住了他。
李素抬頭望去,卻見李世民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
「朕忽然想飲酒了,子正可願陪朕痛飲?」
李素愣住,常塗卻撲通跪在李世民面前,泣道:「陛下身子欠安,萬不可飲酒。」
李世民含笑看著常塗,道:「你我都清楚,朕已藥石難醫,今日便是歸期,既然難醫,朕為何要躺在病榻上毫無尊嚴地死去?哈哈,油盡燈枯,當肆吾欲!來人,移駕凌煙閣,召太常寺歌舞!子正,與朕同往,殿外雉奴和輔機他們是不是都在?同去吧,朕與他們再痛飲一場,道別……不能太倉促呀。」
常塗忽然止住了哭聲,沉默半晌,神情漸漸露出了笑意,哀慟與笑容交織在一起,像即將化作春泥的落英。
……
凌煙閣前。
閣樓前的廣場上空無一人,周圍被太極宮內的禁衛圍住。廣場上一片靜謐,明明還是春天,風兒卻反常地剛勁,吹得白玉雕欄前的旌旗獵獵作響。
李治,長孫無忌,李績等人早已等候在廣場前,群臣前面,所有的皇子公主全到齊了。一群人靜靜地等待李世民的御輦到來。包括太子在內,近百名文臣武將全聚集在廣場上,情景猶如當年的凌煙閣分封功臣的盛況。
同樣的地點,同樣的人,可是今日與當年那種喜悅得意的氣氛截然不同,眾人聚集一處,沒有任何人說話,偶爾還能聽見人群里傳出的抽泣哽咽聲,每個人的面色都分外沉痛凝重。
良久,在羽林禁衛的護侍下,李世民的御輦緩緩行來,常塗照例跟在御輦一側,李素則走在另一側。
見御輦到來,李治領著眾臣紛紛跪拜相迎,御輦停下許久,裡面傳來李世民的咳嗽聲,常塗扶著身形佝僂的李世民一步一步緩緩走下來,走下御輦後,李世民揮了揮手,推開了常塗,慢慢走眾臣走去。
他的步履很慢,每走一步便停頓一下,似乎在充蓄邁出下一步的體力,伴隨著不停的輕咳,以及急促的喘息。看得出他在努力挺直腰杆,努力維持帝王的威嚴,可是終究油盡燈枯,此時的模樣看在眾臣眼裡,分明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他邁出的每一步,都仿佛是人生的最後一步。
看著李世民費力邁步,仍倔強地不許任何人攙扶的樣子,眾臣心中一酸,皆落下淚來。
英雄遲暮,豪傑凋零,彌留的這一刻,他仍像個不屈的戰士,死撐著一口氣對抗歲月和輪迴,落日下的孤獨背影,何等的悲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