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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顯倉促的登基大典之後,太極宮繼續國喪大禮,八百僧人道士做足了七日道場法事,貞觀十九年五月初六,新君李治與朝臣們將李世民的遺體送入昭陵。
清晨細雨紛紛,位於醴泉縣的昭陵外,朝臣們跪在泥濘的鄉道旁,四十九位禁軍壯漢抬著棺柩,朝昭陵蹣跚而行,八百名僧人道士盤坐於地,念誦往生經文,李治身著喪服,一手扶著李世民的棺柩,踉蹌跟著隊伍走。
天地低昂,黑雲壓頂,道路兩旁冗長的牛角號嗚咽吹響,迴蕩在空悠悠的山林外,靈柩後方是黑壓壓的送葬隊伍,從文武百官到羽林禁衛,還有數以萬計自發前來的平民百姓。
昭陵陵園占地約三十萬畝,功臣陪葬者數十,其中包括了名將秦瓊,和有名的諫臣魏徵等,李世民在世時都曾下旨賜這些從龍功臣陪葬昭陵的殊榮。
更重要的是,貞觀九年去世的長孫皇后也安寢在這昭陵中,這座陵園實則便是李世民夫妻二人的合葬墓。
昭陵的規模不算大,當初長孫皇后逝世之前便曾有過叮囑,陵墓不可大興土木,勿使勞民傷財,李世民確實做到了承諾。昭陵最初只是醴泉縣九嵕山主峰下挖出的一個石窟,同時它也是古往今來第一座因山為陵的帝王陵墓,長孫皇后逝後,李世民只動用了少量的民夫工匠稍作修葺,貞觀九年後,又陸陸續續改動擴建了幾次,規模都不算大,所以昭陵至今看起來仍有些簡陋。
李世民的棺柩在泥濘地里彳亍而行,行至陵墓石門前,李治與群臣扶柩痛哭嚎啕,在僧人們的經文聲中,棺柩被禁衛徐徐送入陵墓內,這位古今難見的偉大帝王與一生摯愛的妻子終於長眠於陵墓中,永遠告別了人間。
李素站在開啟的陵墓石門外,定定注視著這座滄桑古樸的巨門,門內一片漆黑,與外面形成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一扇門仿佛分隔了陰陽兩界。
常塗今日穿著盛裝,並非宦官常穿的絳紫色袍服,而是一身雪白的圓領長衫,稀疏的頭髮梳得整整齊齊,向上挽成一個嚴謹的髻,用一支翠綠的玉簪固定住,整個人看起來像一位洞察世事滿腹韜文的學者。
李素神情複雜地看著他,嘴唇張了張,卻不知該說什麼。
常塗站在陵墓石門前,卻先朝李素笑了笑。
「李縣公,你我今日就此別過了。」
李素嘆息道:「常公公若不願……」
話沒說完,常塗搖了搖頭,打斷道:「生死追隨陛下,是我當年發過的宏誓,李縣公莫再說了,污了我對陛下的忠誠之心。」
李素只好嘆了口氣,黯然不語。
常塗朝他又笑了笑,道:「臨別之時,常某有幾句話想對李縣公說,也算是聊補陛下曾經的未盡之言吧。」
李素急忙道:「願洗耳恭聽。」
常塗沉吟片刻,道:「當年陛下還是秦王時,我便貼身侍候陛下,這些年追隨陛下,經歷過無數大風大浪,也見過形形色色的人物,常某不得不說一句,李縣公足下是我今生僅見的俊傑人物,你的才智,你的功績,你說過的驚人之語,做過的驚人之事,常某無不由衷欽佩,難怪陛下對你如此器重,平心而論,世上有李縣公這般人物,大唐之萬幸也。」
李素苦澀一笑:「此時此地,常公公就不必說這些吹捧的話了吧。」
常塗笑道:「並非吹捧,實是發自真心,你並不知道陛下多麼器重你,私下裡常在我面前說起你,言中亦多般褒揚推崇,無數次惋惜長嘆上天無眼,為何沒有一個類若子正之皇子……」
說著常塗嘆道:「不過,李縣公才智超凡,若無入世之俗慧,恐亦難長久,這也是常某的一句諫言。這些年朝臣們來來去去,飛黃騰達者,鋃鐺入獄者,甚至滿門皆斬者,常某都見得多了,難免有些感慨。朝堂里做官,憑的不是做事,而是做人,若做人做事皆有建樹者,飛黃騰達自不在話下,李縣公雖然做官多年,可一直與朝廷和陛下若即若離,說是高人隱士之性情,卻也難免令陛下不悅,自古君上無德,高士乃隱。但陛下常言己過,言稱縱算不得聖君,至少不算昏君,李縣公這般疏離於朝堂君上,明君知你性情淡泊,不欲紛爭,若是換個心量狹窄的君王,焉知怎生看你?」
常塗笑著看了一眼旁邊欲言又止的李治,抬了抬手,止住李治的話頭,望向李素道:「李縣公年紀輕輕便為大唐立過如此多的功績,令天下人敬仰不已,但常某最佩服的卻是李縣公的處世之道,如此年輕便知『盛極必衰』的道理,幾番推脫升遷,以懶散之狀示人以無害,用以自保避禍,更妙的是,滿堂君臣皆看出了你的用心,可是因為你的年齡而不欲與你計較,往往一笑而恕,這是李縣公用心最妙的一著棋,勉強也算是陽謀吧……」
李素老臉一紅,這……算不算當面打臉?
常塗笑完又嘆了口氣,道:「只是,李縣公,往後呢?當你年紀漸長,懶散慵憊這一招你能用到老么?要麼,索性辭去所有官爵,安安心心當你的富家翁,要麼,改一改處世之道,竭盡全力輔佐君上,君臣共創一番轟轟烈烈留名青史千年的功業,不想做官卻心憂天下,自保避禍又忍不住木秀於林,李縣公不覺得太矯情了麼?到頭來兩面不討好,未來史官為你立個列傳都不知如何定義你,一生都無法有個圓滿無憾的結果,這樣的一生,李縣公覺得有意義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