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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樁和蔣權躺在馬道上,鼾聲此起彼伏,身上傷口的血已漸漸乾涸凝結,二人的臉色卻蒼白得嚇人,李素禁不住一陣心酸,然後又一陣釋然。
其實,仗打到這個地步,結局已沒有懸念了,包括自己在內,上路的日子只在這一兩天了。
一陣冷風吹來,蔣權忽然打了個冷戰,然後醒了,坐直了身子,扭過頭緩緩環視四周活著的將士,眼裡露出幾分痛意。
沉默片刻,蔣權嘶啞著嗓子喚道:「陳福來,王四六,給我過來!」
李素愈發酸楚,這兩個名字是蔣權的親衛。
喚了三遍,無人答應。
蔣權眼眶頓時一紅,不甘心地吼了起來:「馮老三,劉宮,過來!」
這兩個名字,是他的同鄉,騎營的火長,可惜仍舊無人答應。
蔣權終於流下淚來,不甘心地扯著嗓子,喊著一個又一個熟悉的名字。
李素頭垂得很低,無力地嘆息:「蔣將軍……算了吧,他們不能應你了。」
蔣權呆怔,任淚長流,許久之後,神情平靜地垂下頭:「哦,不能應了,那……算了吧。」
第四百二十八章 至死方休
「留在這座城裡,後悔嗎?」李素的聲音很遙遠,仿佛隔著一層穿不透的迷霧,問蔣權,也像在問自己。
「不悔!」蔣權紅著眼,咬著牙,眼中的堅定卻一直不曾消散過。
「為何不悔?」
「守土抗敵,報效家國,縱死不易其志,何以言悔?」
李素點頭,當初已走出城外十里,只要不回頭,現在的他或許正坐在玉門關守將的大堂里,輕鬆愜意地喝著葡萄釀,不慌不忙地措辭上疏,解釋不得不棄掉西州的原因,李世民或許會憤怒,或許會失望,或許下旨撤掉他的官職,從此不再敘用,可是,至少自己的命保住了,可以在太平村安逸地過著自己想過的日子,沒有責任,沒有羈絆,用前世的小知識琢磨一些這個時代沒有的新鮮玩意,一生做個富足享樂的富家翁。
可是,走出城外十里,他偏偏回頭了。
這個決定,至今仍被他自己引以為生平乾的最蠢的一件事,然而若時光倒流,再讓他在人生的岔路口選擇一次,或許他還是會選擇回頭。
既然蠢了,便一蠢到底吧。
城外,隆隆的馬蹄聲仿佛近在咫尺,敵軍暫時撤去,不知下一次攻城是何時,更不知下次攻城時,這座城自己還守不守得住。
「應該派個人出城啊……」李素喃喃道:「死了,也該給家裡人報個信,將來下了地府,也好教老爹給我多燒點紙錢,不然我沒本錢做生意啊……」
蔣權沉默片刻,黯然一嘆:「我就不必報信了,離開長安時給爹娘磕過頭,那時我已知西州不太平,跟爹娘說過,若我沒回來,便是死了,幸好家中尚有兩位兄長,也好替我盡了孝道,我已無憾。」
李素笑得酸楚:「你有兩位兄長,我可是家裡一根獨苗,如果我爹年輕時也像現在這般老實,沒在外面欠過風流債生個私生子什麼的,今生怕是沒人給他送終了……」
蔣權神情布滿了愧疚:「李別駕,是末將拖累了你,當初若不是末將執意留下守城,恐怕你也不會回來,其實我也知道,這座城終究是守不住的,可是,守不住仍要守下去,我只是粗鄙武夫,懂的大道理不多,只知為大唐守土抗敵是武將的本分,守不守得住與本分並無干係,城是大唐的城,人是大唐的人,既然在這座城裡,守不守得住都要守下去,至死方休……」
李素苦笑:「是啊,至死方休,你還真是說話算話,守城五千人,如今只剩下不到五百,個個都是至死方休,說真的,我到現在還是不認同你們的做法,可是,我仍然陪你們一起守城……因為我病得不輕。蔣將軍,你沒有拖累我,當初從這座城走出去的人是我,走回來的人也是我,誰都沒有逼我,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決定,既然回來了,自有赴死的打算,雖然死得並不甘心,但,死便死吧。」
蔣權猶豫一陣,道:「李別駕,敵軍攻城半月,其實一直都是圍三闕一,放開的那一面,末將遣斥候查探過,根本沒有伏兵,說明他們並不打算將咱們置之死地,李別駕是家中獨子,按理本不該參與此戰,大唐也沒有讓獨子參戰的規矩,你能陪咱們守到今日這般地步,已然是了不起的漢子了,此時此地,城不可再守,李別駕不如離城東去……」
李素好笑地看著他:「我當然巴不得離開這鬼地方,只不過,我若離城,你們呢?」
蔣權嘆了口氣:「末將說過,守土抗敵是武將的本分,我們自然至死方休。」
李素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英雄好漢你來做,逃兵我來當,用來襯托你們的偉大是吧?偏不讓你如意,我若想走,當初離了城就不會回來,我既然回來,便不會輕易離開……」
收斂起笑容,李素抬頭仰望蔚藍的天空,天空飄著幾朵白得刺眼的雲。
「四千五百多雙眼睛,在天上看著我呢,我怎能走?袍澤死得越多,我身上的羈絆和責任便越重,我走不了了,如今已不是守不守城的事了,總要做點什麼,讓四千五百多位袍澤和項將軍的在天之靈看看,他們生前做的事情,我還在繼續做著,他們至死方休,我也至死方休,如此,對得起死去的弟兄們,也對得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