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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盡心力當上皇帝,得到的和失去的所有一切,他,有沒有衡量過值還是不值?
或許,他的心裡如今只剩下了利與弊,不再需要思考值不值的問題,那顆心歷經鮮血和背叛的淬鍊,早已麻木了。
如今,他獨自一人坐在空曠清冷的大殿裡,默默自酌,心裡是何滋味?當年的君臣,父子,還有幾人能心無芥蒂地與他坐在一起對飲狂歌?
天地一人,竟是如此寂寞。
李素即將跨出殿門的腳不知為何又收了回來。
他仍不太喜歡李世民,因為帝王永遠是高高在上的,李素討厭仰望別人的感覺。
可是,他並不介意與一位孤獨的老人喝幾杯酒。
停步,收腿,轉身,李素望向李世民。
「陛下,臣……還想與您同飲幾杯。」
李世民一愣,猛然抬頭盯著他,良久,展顏一笑。
「來人,賜與朕對坐,上好酒好菜!」
這是李世民的回答,這一霎,李世民像一位獨處深山的寂寞山客,好不容易等到了一位路過的客人。
再次坐下,待遇大不相同,李素麵前的矮桌已擺到李世民的對面,君臣二人僅隔咫尺,相視而笑。
李素先端起了酒盞,齊眉相敬。
「臣為陛下壽,為大唐江山萬年壽,飲勝。」
這次李素沒有偷奸耍滑,酒盞一飲而盡,烈酒入喉,腹中仿佛著了火一般,難受中透著幾分火辣辣的舒坦。
李世民大笑,隨即也一飲而盡。
「這酒,此刻才喝出一點味道,妙哉!」李世民笑著脫口贊道。
李素笑道:「臣也是第一次覺得,自家釀的酒竟然如此美味。」
李世民擱下酒盞,嘆了口氣,神情索然道:「沒想到能陪朕飲酒者,不是我的兒女,而是你。」
李素也擱下酒盞,試探著問道:「陛下神情抑鬱,是否有憂事縈懷?」
李世民搖搖頭:「朕的大唐,四海靖平,萬邦朝賀,縱有微瑕,亦不足掛懷,何憂之有?」
若換了別人,李素肯定沒好話了,所以,今天搞得這麼憂傷其實就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翻譯成白話,就是矯情,作。
當然,打死李素也不敢跟李世民這麼說,於是只好換了一句乾巴巴的前世萬金油安慰。
「陛下,做人呢,最重要的是開心……」
李世民卻並不吃這一套,聞言冷冷道:「沒話說就給朕閉嘴,好好喝你的酒,別說這些廢話。」
李素乾笑。
李世民喟然而嘆,低沉地道:「已是貞觀十八年了,朕登基也十八年了,朕一生的心血,全傾注在這片社稷里,為了大唐,朕付出實在太多了……」
李素沉默片刻,道:「陛下的付出是有價值的,至少大唐在陛下的治下越來越強盛,百姓越來越富足,江山也越來越穩固,陛下做到了許多前人做不到的事,憑這些,陛下足可傲視於古往今來的帝王了。」
李世民笑了笑:「你倒懂得安慰人,不錯,朕的一生做得最專注的事,便是治理這座江山,如今喜見江山強盛,朕於願足矣。」
李素笑道:「所以,陛下今日就算飲酒,這酒也不該是悶酒,而是慶功酒,為酬自己多年的心血沒有白費,為謝自己創下如此盛世,使得百姓安居樂業,陛下當可浮一大白。」
李世民大笑:「古往今來的帝王,誰能比朕出色?朕可當仁不讓矣,不錯,當浮一大白!」
說完李世民端杯,一飲而盡。
第七百六十一章 功臣何覓
烈酒入腹,李世民的臉更紅了,醉意明顯多了兩分。
長嘆口氣,李世民神情浮上落寞之色,道:「眼看便是上元節,朕……只是想到了那些曾經與朕並肩廝殺,先朕而逝去的袍澤兄弟,李孝恭,杜如晦,秦瓊,虞世南……他們,都曾與朕相交莫逆,君臣一生不疑,可惜死得都太早了,朕……真想讓他們看看如今的繁華盛世,看看咱們當年親手打下的江山,變成了怎生模樣,朕……真想他們啊!」
李素垂頭無語。
那些垂名青史的名臣宿將,他無緣見他們一面,對他自己而言也是一件很遺憾的事。
李世民神情愈發憂傷,語聲已有些哽咽了:「還有朕的觀音婢,觀音婢……她也死得太早了,短短的一生,她全在為朕默默付出,而朕那時的眼裡,卻只有天下,待她逝後,朕才不停反省自己,那些朕在征戰奪取天下的日子裡,將她留在深宮,何曾問過她會不會寂寞孤獨?那些無人陪伴無人關懷的日子,她是如何撐過來,然後又在朕的面前裝作若無其事,一如朕今日此刻獨坐大殿的感受,朕,實在欠她太多,而且永遠無法報還了……」
「一生太短暫了,很多人和事,朕來不及抓住它,它便永遠消逝,當朕沉陷懊悔懷念之時,又忽略了身邊的人和事,然後,它們繼續離朕而去,朕再繼續懊悔懷念,貴為帝王又如何?朕這一生,失去的永遠比得到的多。」
說到這裡,李世民眼中已飽含淚水,泣道:「朕前日聽魏徵之子稟奏,說魏徵病重,眼看也快不行了……」
端盞仰頭大喝一口酒,李世民嘆道:「這個魏徵,自被朕收服以來,常以直諫而觸怒朕,大到社稷民生,小到雞毛蒜皮,凡他看不過眼的,樣樣都要直諫,說話從來也不懂婉轉,不管參諫任何事,話都說得非常難聽,說實話,這短短十八年裡,朕對他動殺心不止百次,任何一次動殺心,但凡朕再稍微硬一下心腸,魏徵這個倔老兒便活到頭了,可是,朕每次終究都忍住了,冷靜下來後,朕常在想,一個人為了一座與他毫無關係的江山而孜孜不倦做著對他毫無好處的事情,朕的江山有此忠臣,是朕的福氣,是整個大唐的福氣,這樣的人若殺了,朕與桀紂那樣的暴君有何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