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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與木訥只不過是蒙上的一層灰塵,李素知道,李道正的內心像熾熱的岩漿,澎湃且滾燙,只是漫長的歲月封死了這座富滿激情的火山。
痴痴地看著墳頭,李道正目光深邃,不知在想著什麼,或許在回憶當初與亡妻平靜卻幸福的歲月,也或許,仍在自責自己當年的擔當仍然不夠,讓亡妻多受了許多苦楚。
李素吸了吸鼻子,拭乾了臉上的淚,起身拍了拍李道正的肩。
「爹,咱回去吧,以後您想娘了,可以經常來看看她,孩兒以後每月都來給娘的墳除草,上香……」
李道正嘆了口氣,道:「咱父子一起來,趁我現在還能動,還能多看她幾眼,以後再老一點恐怕就來不了啦……」
李素強笑道:「爹你莫說這話,孩兒心裡聽著寡寡的不舒服,四十多歲怎能稱老?活到七八十才叫老,您這輩子還有一大半呢。」
李道正失笑:「你見過幾個活到七八十了?村里百多戶人家,真正活到七十歲的也就一兩個,這年頭,活到三四十歲死了很正常,活到四五十歲再咽氣算賺到了,我現在年過四十,多活一日都是賺到的,生老病死本是世間常態,陽壽夠了,該死便死了,下一代接著替自己活下去,千百年不都這麼過來的。」
李素心頭一陣難過,他知道李道正說的是實情,這年頭的人均壽命確實沒那麼長,三四十歲壽終是很正常的,因為飲食,醫療,基因等種種原因,人往往活到四十來歲便可自稱「老夫」了,後世人很不理解為何古人都說「人生七十古來稀」,然而這卻是事實,這個年代裡的人,活到七十歲當真可以稱為高壽了。
看著李道正確實有些蒼老的臉,李素笑道:「爹,您是征戰沙場的大英雄,別人能老,您不能老,英雄會活百歲的,為國殺敵也算是積了陰德呢。」
李道正搖搖頭:「不管殺的什麼人,乾的都是造孽的事,刀來劍往的事也算不得什麼大英雄……」
扭頭看著墳堆,李道正嘆道:「我這一生,出身不好,活得不好,走的路太難,辜負的人太多,該盡到的心也盡得不夠,活得那麼累,卻沒活出個好模樣來,還連累了你娘吃苦受罪,一輩子沒出息……」
「年輕的時候也有過一些貪念,想當個都尉或是將軍什麼的,當官多好啊,前呼後擁,有金銀有美色還有權力,後來大將軍給我幾本兵書讓我好生讀,我讀了很久,連裡面的字都認不全,每次大將軍問起排兵布陣的韜略,我總是啞口無言,看得出大將軍很失望,而我,也漸漸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升官發財的命,慢慢的便絕了心思……」
回過頭看了李素一眼,李道正眼中有了幾許欣慰之色,笑道:「你比我強,強了很多,人這輩子不得不信命,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不如你,其實我到現在都不知道,你那一肚子鬼神莫測的本事哪裡來的,從小到大也沒見你讀過書,沒見你殺過敵,你小時候除了比村裡的孩子長得白淨一些,也沒什麼太大的不同……誰知道你那一身的本事突然就冒了出來,一路升官,晉爵,就連做個買賣都是隨手一划拉便金山銀山進了屋……」
慈愛地看著他,李道正笑道:「不知不覺幾年功夫,你已成了大唐的大人物了,換了我當年這個年紀,也只有給你牽馬墜鐙的份,你比我強,像你娘,外柔內剛,處事果決,幸好像你娘,像我的話可不成了,也是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種田命。」
再次深深看了墳頭一眼,李道正上前拍了拍墳上的土堆,動作很輕柔,仿佛輕拍著熟睡的老妻。
「英娘啊,我走了,過些日子再來看你,當年你臨終前囑託我一定將你葬在這裡,這裡太冷清了,我真怕你孤單……再等等我啊,等我死了便來陪你,現在不行,我不放心咱家兒子,你再等等……」
「唉,當年把你葬在這裡,我覺得我的半條命也葬下去了,這些年我活得……」李道正語聲忽然一頓,眼眶頓時又紅了。
使勁吸了吸鼻子,李道正重重一揮手:「走,回去!」
……
……
天開始下雪了,回程的土路被雪覆蓋了薄薄的一層,寒風卷集著雪粒拍打在臉上,微微生疼。
父子二人很沉默,今日大家的心情都很壓抑,說不出為什麼,就覺得一塊大石壓在胸口的感覺,喘不過氣來。
李道正騎在馬上,風有些冷,李道正緊了緊身上的裘衣,李素急忙從馬後的褡褳里取出一張熊皮,從後麵包在他身上。
李道正搖頭拒絕:「不用,我還沒老到那個地步,身子結實著呢。」
李素笑道:「就當是兒子的孝心,喜不喜歡您都披上。」
李道正哼了哼,深情仍舊倔強,卻將熊皮裹了裹,嚴嚴實實地把自己包住了。
李素策馬快走了幾步,與老爹並肩而行,試探地道:「爹,您為何要將娘葬在那個荒地里?逢年節給娘上香也不方便呀,再說附近就娘一座墳頭,她多孤單啊。」
李道正嘆道:「你娘畢竟是富貴人家出身,與我隱居太平村那些年,雖說同甘共苦,可她與村裡的鄉親並無太多交道,臨死前都囑託我將她葬在那片荒地里,那裡……離長安城更近一些。」
李素默然,忽然道:「爹,您為何在娘的墳前擺兩隻石馬?」
李道正笑道:「你娘在世的時候,沒事與我說起朝廷官府的規矩,聽她說,國公死後墳前都會擺一對石馬的,還會陪葬許多牲畜和金銀玉器陶俑什麼的,當時不知怎的我便記住了,後來將你娘葬了後,家中無餘財給你娘陪葬,但她的哥哥是朝廷的大將軍,爵封英國公,哥哥是國公,妹妹墳前擺兩隻石馬自是理所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