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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一愣,他年紀雖不大,畢竟已有過監國半年多的閱歷,慢慢的已經有了一些敏感的政治覺悟,儘管這種覺悟仍很懵懂青澀,但他至少已能聽懂武氏的話中含義。
於是李治頓時色變,臉色發白。
武氏見他的模樣,不由嘴角輕勾,露出欣賞的目光。
「推行新稻種是一件冒風險的事,此事若敗,後果很嚴重,可謂是民聲四怨,大失人心,因為您損害了百姓們最重要的溫飽利益,基於此,陛下必須要出面平息民怨的,如何平息民怨呢?自然是將殿下您推出去,諸罪皆是殿下您一人所為,陛下為保天家聲譽和威望,犧牲一個晉王不是什麼太難的決定,雖然陛下不大可能對你處罰太重,但是可以肯定,太子之位從此與您無緣矣!」
「若是推行新稻種一事在殿下的運籌之下成了呢?呵呵,奴婢以為,就算此事功成,對殿下也不見得是什麼好事,當初李公爺發現此稻種,陛下龍顏大悅,為此破格將李公爺晉為縣公,甚至不惜與強敵吐蕃反目,也要將江夏王的女兒嫁給真臘國王子,由此可知,陛下對這新稻種何等看重,陛下為何如何看重它?因為稻種若推行成功,天下農田收成將會增加許多,農戶百姓家的餘糧也將多起來,只要大唐政局一直平穩下去,民間將再無饑荒之憂,殿下,這可是萬家生佛的大善事,可載於青史被後人世代頂禮敬崇的大功績,這件事,只能由陛下去做,因為陛下想要這份功績,只有偉大的天可汗陛下才有資格做這件事。若陛下東征歸來,發現這件事竟然被你做完了,事前竟連招呼都沒打,殿下,您試想一下,陛下會是怎樣的心情?」
李治渾身一震,臉色愈發蒼白。
是的,推行新稻種固然是好事,但若上升到政治角度,恐怕將會是他的一樁大禍事,這無疑是跟父皇搶功,若果真被他辦成了這件事,日後他李治將會徹底失了聖眷,太子之位更是想都別想。
難怪這幾日他向兩位宰相提及此事時,長孫無忌和房玄齡不約而同地否決,而且態度異常堅定,原來自己沒想到的事,兩位宰相早就想到了,後果太嚴重,他們根本不想沾邊,甚至連提醒都懶得提醒,由得他上躥下跳刷存在感。
一想到自己差點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李治不由一陣後怕,後背都冒出了一層冷汗。
此時此刻,李治終於改變了對武氏的冷漠態度,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嘴唇囁嚅幾下,道謝的話終究未說出口。不得不承認,今夜武氏一席話點醒了他,讓他躲過了一場大禍,無論李治對她多麼反感,武氏終歸還是在他面前立下了一樁大功,這是無法否認的事實。
武氏臉上帶著笑,李治的表情她已完全收入眼底,這個小男人的表情告訴她,他對她的觀感因今夜這件事而慢慢轉變,或許,她生命中漫長的嚴冬已經快過去了。
自己親手掙來的地位才是最牢固的,如果……如果此生能夠不靠依附別人而活,那就更好了。
數年苦心鑽營,煞費無數心機,武氏所圖者,不就是為了長成一株參天大樹,而不是纏繞大樹而苟活的藤蔓麼?
「你……辛苦了,夜已深,你退下歇息去吧。」李治的目光重新移回面前的奏疏上,頭也不抬地道,語氣平淡無波。
武氏識趣地朝李治屈膝一禮,本分地應了一聲「是」,然後盈盈款款退下。
……
走出偏殿的大門,武氏獨自走在清冷無人的迴廊下,她的腳步很輕,很慢,每跨一步卻是恰到好處的標準,頗具風情卻又不會讓人覺得輕佻,顯然是受過良好的宮廷禮儀教育。
腳步未停,武氏臉上卻如緩緩綻放的桃花,嘴角勾起一抹迷人的美麗弧度。
武氏是晉王府的管事,李治以前雖對她冷漠,但也不曾慢待過她,武氏的待遇是極好的,給她分配了王府前庭的一處獨院。武氏住了幾日後便覺孤寂,於是將掖庭時便與她同甘共苦的杏兒也叫過來同住。
獨院內種著幾株梅樹,寒冬時節,梅花綻放,淡粉色的花瓣被寒風吹落寥寥幾片,樹上的梅花卻迎風傲立,不屈不撓,一如武氏的人生。
屋內有燈,武氏進門,反手搭上門閂,背靠在門板上,忽然捂著嘴輕笑起來,笑聲說不出的暢快得意,接著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肆意,最後笑聲漸漸緩下來,竟化作一聲聲壓抑著的哽咽。
杏兒盤腿坐在屋內的軟席上,茫然不解地看著武氏不斷變化的表情和情緒,秀氣的小臉閃過一絲不安。
「武姑娘,您……怎麼了?」杏兒怯怯地問道:「可是晉王殿下訓斥您了?」
武氏搖頭,抬起衣袖將臉上的淚痕狠狠一抹,吸了吸鼻子,強笑道:「莫亂猜,殿下是溫文君子,怎會訓斥我。」
「那您這是……」
武氏不答,走近杏兒身前,跪坐在她面前,忽然抬手撫了撫杏兒略見凌亂的髮鬢,目光滿是柔意,輕聲道:「杏兒,你信不信因果?」
杏兒迷惘地搖頭,又點頭。
武氏並不需要她的答案,逕自道:「佛雲,世人生來皆苦,人世間自有善惡報應,因果循環,生生不息,可是,我什麼惡事都未做過,憑什麼生來要受苦?若我前世造了孽,佛自可尋我前世了結因果,為何降罪於我的今生?」
杏兒的目光愈發慌亂,擔心地看著有些瘋狂的武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