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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爾……安敢如此無禮!」李世民憤怒地瞪著李素。
李素無畏地直視著他:「臣這番話,是為陣亡的將士們說的,為那些無謂陣亡的將士們討個說法,數萬將士一聲不吭便死了,陛下是皇帝,沒人敢治您的罪,然而,幾萬條性命,能不能換陛下片刻反省己身?陛下若欲究臣之罪,臣甘心領受,死了幾萬人了,不差臣這一個。」
李世民憤怒地盯著李素那張平靜的臉,良久,目光中的怒意漸漸平緩,神情浮上濃濃的愧疚。
悠悠一聲長嘆,李世民痛苦地闔上眼:「子正沒說錯,是朕錯了,子正為陣亡將士討公道,何罪之有?魏徵逝後,朝堂中敢當面指責朕過失的臣子越來越少了,朝堂內外只聽到一片讚頌聲,所以才令朕越來越狂妄,所以,才有今日之慘敗,朕很欣慰,子正有勇氣在這個時候站出來……」
腦海中不斷閃現數萬陣亡將士的屍骸,李素的神情也變得痛苦起來。
原本,他不應該是這個年代的人,翻開史書,上面的冰冷數字不過是一晃而過,可是,當他真正親身參與了這場戰爭,親眼看到無數年輕鮮活的生命瞬間消逝在世間,李素真的感到了痛心。
既然來到這個年代,他便是這個年代的人,融入它,熱愛它,願意為它做點什麼,什麼都好,這便是他敢當面罵皇帝的勇氣源頭。
「臣……很早以前便有勇氣站出來了,陛下當時卻沒看見……」李素哀傷地搖了搖頭。
事到如今,還能說什麼呢?
懶得跟李世民再討論是非對錯,李素現在只想為活著的人做點什麼。
「不知陛下召臣覲見是為了……」
李世民顯然也不想再討論戰敗的對錯了,於是很配合地換了話題。
「泉蓋蘇文親領十五萬大軍從平壤出發,直奔我軍而來,此事子正知否?」
李素點頭:「臣剛才在營帳外聽說了。」
李世民嘆道:「朕已命你舅父李績留下兩萬輕騎斷後,中軍主力則徐徐西撤,今日我軍糧草被靺鞨騎兵燒毀無數,大軍已有斷糧之危,時與勢不允許朕繼續征戰高句麗了,將士們不可能餓著肚子隨朕征討逆賊,朕只能選擇撤退,關於退軍這一點,子正反對麼?」
李素苦笑,這個時候才終於露出從諫如流的模樣,不覺得太晚了麼?
「臣不反對,糧草是我軍命脈,既然命脈被敵人截斷,除了撤軍,臣實在想不出別的應對方法。」
李世民點點頭:「不錯,今日帥帳議此事,諸將皆贊同,可是大軍撤退,後面的泉蓋蘇文卻緊追不放,我軍一則因缺糧,二則步卒較多,泉蓋蘇文的十五萬大軍很快便能追上咱們的大軍主力,所以朕留下李績和兩萬輕騎斷後……」
目光若有深意地注視著李素,李世民緩緩道:「『斷後』的意思,子正知否?」
李素神情愈發苦澀。
「斷後」,當然不是指揮一小支軍隊有事沒事騷擾一下追擊的敵軍,給追兵添點堵那麼簡單,斷後是為了阻礙敵軍追擊的腳步,最大限度地為我軍主力撤退爭取時間,留下斷後的軍隊必須直接擋在敵軍面前,不讓他們前進一步,不惜一切代價阻止敵軍的步伐,要達到這個目的,不是幾次不痛不癢的襲擾便能做到的,敵軍的主帥不傻,他必然分得清斷後軍隊的意圖,而且絕不會輕易上當,所以,斷後的軍隊到最後便不得不正面面對敵軍的攻擊,簡單的說,從古至今留下斷後的軍隊,大多是九死一生的結局。
李素當然也不傻,李世民拐彎抹角說了這些話,李素很快便明白了李世民的意圖。
「陛下,臣認識您也有近十年了,彼此之間多少有了一些了解,還是請陛下直說吧,是否需要臣也留下來,與舅父大人一同為我軍主力斷後?」李素苦澀地笑道。
李世民深深注視著他,沉聲道:「今日被靺鞨部落偷襲之後,朕當時昏過去了,太醫診治之後朕醒過來,獨自一人在帥帳內想了很多很多……」
「子正可知朕當時在想什麼?」
「臣不知。」
「朕想的是你,子正,十年前,從朕剛認識你開始,似乎你說的話,做的事,從來沒有錯過,從最初獨創天花種牛痘開始,到後來的推恩薛延陀可汗家族,再到後來的收復松州,死守西州,晉陽平亂等等,一直到東征之初你向朕建議的分兵而擊之策……朕想了很久,十年裡做下這些事,一件都沒錯過,任何事情交到你手上,你總能將它做得完美無瑕,朕不得不說,子正,你有大才。」
李素嘆了口氣,李世民鋪墊了這麼久,其實根本的目的就是讓他心甘情願留下來斷後。
以前處處看自己不順眼,當面不是痛罵便是諷刺,這個節骨眼上莫名其妙誇起自己來,可見一樁馬上要去送死的重任即將落到自己肩上,否則李世民不會如此客氣。
「我軍初敗,軍中士氣低迷,更糟糕的是,今日糧草被焚燒了大部分,軍心已有些不穩,而泉蓋蘇文那賊子落井下石,趁我軍新敗,點齊兵馬追擊,若是依我軍目前的士氣和軍心,泉蓋蘇文的這十五萬兵馬幾乎可以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將我軍擊潰,斬殺殆盡,子正,朕已敗了一場,不能再敗第二場了,否則,戰敗是小事,國本社稷動搖才是大事,朕必須要將這二十萬關中兒郎平安地帶回去,所以,朕必須留下斷後的兵馬,並且將他們託付給一位久經戰陣的主帥……」李世民語速很緩慢,聽不出這番話里的悲喜,但李素能感受到他心情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