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7頁
驚色一閃而逝,侯君集畢竟是面若平湖胸有驚雷的大將軍,於是很快恢復了冰冷如鐵的神色,身子微微一側,道:「進門再說吧。」
李素含笑伸手:「侯叔叔先請。」
侯君集點點頭,也不客氣,轉身便先跨進了門。
前堂賓主坐定,侯君集的待客令李素很滿意,沒有大戶人家一來客人就擺酒宴的壞毛病,甚至連杯清水都欠奉,侯君集看起來一副急著打發他離開的樣子,李素含笑不語,看來侯君集不僅做人失敗,做主人同樣也很失敗,難怪不被朝中諸多同僚待見。
「來送禮還是來串門?」侯君集很直爽,開口便是櫃檯辦手續般的公事態度。
李素咧了咧嘴:「……路過。」
侯君集眯眼盯著他片刻,漸漸放下了心,展顏強笑道:「雖然被你救了命,但好歹也是你的長輩,登門不帶禮物,不怕老夫見怪麼?」
李素笑道:「侯叔叔莫總把救命這事掛在嘴上,小侄真的只是順手而為,您要是心中放不下這點微末恩情,不如送份值錢的重禮給小侄,咱們叔侄便算是兩兩抵消了如何?」
侯君集哼了哼,面現慍色:「老夫的命只值一份重禮?」
「……兩份也行。」
侯君集一愣,接著哈哈大笑:「你小子果真是個妙人,難怪程老匹夫這幫人總對你讚不絕口,再混帳的話從你嘴裡說出來,都透著一股子可愛的機靈勁兒……」
李素咧嘴笑道:「是各位長輩抬愛了,幸好小侄年紀輕,趁著未至而立,抓緊時機恬著嫩臉裝乖扮巧,再過幾年這張臉裝不了嫩,長輩們真會嫌我了。」
侯君集大笑道:「你儘管裝,哪怕你五十歲了還裝嫩,至少老夫面前還是買帳的。」
幾句話之間,賓主稍嫌壓抑的氣氛莫名其妙陰轉晴,二人談笑風生,相處十分融洽了。
閒聊幾句後,侯君集捋須緩緩道:「說吧,今日來老夫府上到底作甚,別再說什麼路過之類的鬼話糊弄我。」
李素眨眨眼,笑道:「除了路過,小侄確有一事不明,特意登侯叔叔的門求教……」
「儘管說,老夫知無不言。」
李素嘆了口氣,道:「侯叔叔這幾日閉門思過,其實小侄也不常外出,侯叔叔知道,陛下任我尚書省都事,說是正職,其實就是個送信的,小侄天生憊懶,當差也當得慚愧,有一日沒一日的,差事就這麼混過去了,大多數時候小侄在家讀書,昨晚挑燈夜讀,忽然讀到一個故事,可裡面有個疑惑委實不解,想來想去,知道侯叔叔是文武雙全的當世名將,於是小侄今日冒昧登門求教。」
侯君集眉梢微微一挑,笑道:「老夫慚愧,戎馬半生,領兵征伐頗有心得,但這讀書麼……罷了,你且說說,看老夫能為你釋疑否。」
李素笑道:「如此,小侄便不客氣了,昨晚小侄讀書,讀的是《隋書》,恰好讀到『韋鼎傳』,嗯,侯叔叔知道『韋鼎』這個人吧?」
侯君集眉頭漸漸皺起,沉聲道:「老夫略知一二,『韋鼎』者,梁陳兩朝名士,後來隋得天下,投為隋臣,累官至太府卿,授任上儀同三司,除光州刺史,此人博通經史,又通陰陽相術,為人善逢迎,為官有政績,說不上好人壞人,但確是一代名士。」
李素笑道:「侯叔叔果然博學,小侄昨晚讀到韋鼎傳時,看到一個關於韋鼎的小故事,開皇十二年,韋鼎任除光州刺史時,治下有一豪強,平日衣冠楚楚,好善樂施,頗得民望,然而暗地裡卻行不軌,常有劫盜不法之事,於是韋鼎便找到了這位豪強,跟他說了一句話,這句話太深奧,小侄不太懂,所以想請侯叔叔幫忙指教……」
侯君集平靜地看著他,道:「他說了一句什麼話?」
李素臉上的笑容不知何時已漸漸收斂起來,無懼地直視他的眼睛,一字一字緩緩道:「韋鼎說,『卿本佳人,奈何從賊耶?』小侄學識淺薄,實不知此話何解,求侯叔叔賜教。」
平地驚雷,風雲突變!
侯君集臉色劇變,猛地一拍桌案,指著李素怒喝:「好個混帳小子!」
李素麵無懼色,甚至含笑看著他,表情古井不波。
侯君集卻截然相反,此刻他臉頰通紅,鬚髮怒張,形若瘋癲,兩眼吃人似的狠狠盯著李素。
祥和融洽的氣氛,隨著李素的一句話,瞬間煙消雲散,侯家前堂劍拔弩張。
二人對峙不知多久,侯君集通紅的臉頰漸漸發白,眼中閃過一道惶然之色,最後緩緩跪坐下來,渾身如虛脫般再也沒了力氣。
「你……你知道了多少?」侯君集的聲音沙啞難聽,如鋸朽木。
「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了……」李素長嘆一聲,道:「侯叔叔,我知你心中有滔天之恨,可是,因恨而以臣伐君,終是不忠不仁,而且是以全家老小的性命為賭注,侯叔叔,你心裡的恨……難道值得用全家的性命去換一次宣洩麼?」
侯君集兩眼失神地望向房梁,喃喃道:「我為他鞍前馬後,南征北戰,滅高昌國,掌控絲綢之路,一樁樁功勞拿出來,任一件皆是潑天大功,可他對我卻說棄便棄,只為平息幾個亡國遺民之怒,便將我供上了祭台,這樣的君主,我一生效忠於他有何意義?」
李素嘆道:「侯叔叔覺得有勝算?」
侯君集苦笑:「毫無勝算,必敗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