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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聞言不由悚然。
儘管自己對東征持悲觀態度,但那只是從大的戰略布局和兩國軍政比較上得出的結論,而薛仁貴的觀點無疑將它細節化了,他從一個平凡府兵的角度看待這次戰爭,用最簡單直白的觀點比較出雙方將士的強弱。
是啊,大唐王師或許是百勝之師,可高麗將士何嘗不是百戰驍勇之師?數百年以來在這個戰爭時時爆發的夾縫中苦苦求存,活下來的這些高麗將士在戰場上將是何等的驍勇兇悍?
薛仁貴神色黯然,低聲嘆道:「從出征時開始,小人便發現軍中氣氛不大一樣,小到火長,大至天子,似乎都對此次東征持傲慢之態,仿佛高句麗全境已落入彀中,只待手到擒來,前幾日的渡遼河之戰是與高麗軍的第一次接戰,此戰勝後,軍中將士對高麗軍的輕蔑更是愈發不可收拾,全軍上下皆視高麗為土雞瓦狗,似可一擊而功成……」
神情中漸漸帶著幾許憤怒和無奈,薛仁貴冷笑道:「殊不知,渡河之戰皆因我軍以勢壓人,說白了,拼的就是人命,而河道狹窄,將士擁堵而戰亦是此戰獲勝的原因之一,饒是如此,一場渡河之戰便令我軍傷亡五六千,勝或曰勝,不過只是慘勝,我們有何理由沾沾自喜而目空一切?這種輕敵的情緒是非常要命的!」
李素臉色愈見凝重,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所言有理,繼續說,每一字每一句我都聽進耳中。」
薛仁貴似乎漸漸說得興起了,於是也不推辭,繼續道:「再說如今的戰略,陛下御駕親征,自是三軍之主帥,此次傾舉國之兵將,畢其功於一役,參與東征的開國名將十餘位,皆是難得的帥才,陛下率師三十萬,無論兵力還是將領皆是我大唐立國以來之最,如此優勢的情況下,我軍渡河之後正應分兵而擊,令幾位老將各領一師,分別從北,西,南三面同時出擊,一來可收穫更多戰果,將征戰的時間控制在最短,二來可節省糧草,順應天時,克服地利人和,三來可分擔風險,互為策應,四來,可分流將士,避免因人多而導致將令傳達不暢,貽誤戰機……」
「……分兵的好處實在太多了,或許其中也有弊端,但總的來說,絕對是利大於弊的,小人實在想不通,如此明顯的好處擺在眼前,陛下為何偏偏要將三十萬大軍死死攥在手裡,一兵一卒都不想分出去,這三十萬將士聚在一起,看似人多勢眾,威風凜凜,不過打的都是順風順水的仗而已,一旦遇到危機,或是不小心中了敵人的圈套,便是全軍覆沒的下場,三十萬人啊!若中了埋伏,不需要敵軍上前追殺,一旦全軍潰敗,光是咱們袍澤互相踩踏,死的人都是一筆無法想像的數字,如今咱們已打到遼東城了,三十萬人對遼東城圍而不攻,或許陛下在吸引敵軍援兵到來,然後一舉圍而殲之,可是戰機瞬息萬變,大軍在敵國境內停滯不前,本身便是非常兇險的一件事,陛下他……」
薛仁貴越說越激動,最後甚至說得眼眶發紅,滿腔悲憤無處可泄。
李素也有點激動了,薛仁貴不像李素活了兩輩子,許多事情有了預見性,他是真正靠自己的能力推斷出如今的處境,不得不說,名將就是名將,歷史上該發光的人,誰也擋不住他的閃亮。
看著薛仁貴悲憤的臉龐,李素拍了拍他,嘆道:「不瞞你說,關於分兵之策,早在薊州城駐營時我便向陛下進諫了,可惜,陛下未納諫……」
薛仁貴吃了一驚,愕然看著他:「公爺亦早料到我軍有兇險了?而且是在兩軍交戰以前便料到了?」
李素嘆道:「準確的說,在長安時我便覺得不妙,在陛下面前我亦勸諫過幾次了,我甚至覺得東征之戰倉促而興兵,本就不該有此一戰,再過幾年或許時機方能成熟,奈何陛下乾綱獨斷……渡河之戰後,我心中的不安愈發強烈,所以這幾日大軍圍困遼東城,我卻坐立難安,此戰兇險,我和你的想法一樣,唯有分兵而擊方可立不敗之地,最壞的結果也應是慘勝而平,所以在薊州城時我便向陛下諫言過了,奈何陛下不納……」
薛仁貴急了:「陛下為何不納?」
李素看著他,平靜地道:「原因你不必知道,再說下去便是誅心之論了,我不能說。」
薛仁貴呆滯片刻,然後緩緩點頭:「小人……似乎懂了。」
李素神色晦暗地嘆了口氣,道:「心照不宣吧,但願攻下遼東城之後陛下能改變主意,還來得及,否則下場難料……」
薛仁貴沉默半晌,忽然朝李素躬身行了一禮:「李公爺不愧是國之英傑,盛名之下無虛士,小人原以為分兵之策只有我一人想到,卻不曾想早在薊州時李公爺便想到了,料敵於先,決勝於後,小人不及也,直到此刻小人方知,能入公爺麾下,小人幸甚。」
李素深深地看著他:「薛仁貴,讓你做我的親衛實因我在營房外聽到了你那番分兵之論,能與我的想法不謀而合,你這人必不簡單,所以才將你調來做我的親衛,不過這個親衛只是暫時的,用不了多久,你在這大軍之中將會漸漸露出崢嶸,有本事的人遲早會出頭的,我堅信。」
……
三十萬大軍圍困遼東城,三日後的深夜,遼東守將趙惠公派出一千人馬趁夜出城,夜襲唐軍前鋒大營,卻被埋伏崗哨的前軍斥候發現,煙火示警之後,唐軍大營全軍戒備,出城夜襲的一千高麗軍人馬已失戰機,無功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