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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幾日,李世民也感到壓力有點大了,滿朝反對的盛況自他登基開始便沒發生過,沒想到十幾年後,他已是皇權在握,威名遠揚的時候,卻有那麼多昔日的忠臣出來反對他。
李素的話說得很委婉,但李世民還是聽出了意思,冷眼朝他一瞟,道:「朕聽出來了,你也覺得朕不該修大明宮?」
李素急忙道:「臣年幼淺薄,怎敢妄議君過?陛下修與不修皆有聖裁,臣不敢反對。」
李世民指著他笑罵道:「年紀不大,卻不知跟誰學了一嘴油滑毛病,繞半天繞不出個意思來,等著朕來猜你的心思嗎?有什麼話痛快說便是了。」
李素苦笑道:「臣的意思很簡單,其實國與家都一樣,大家都在過日子,不同的是人多人少,臣的見識不多,若說起過日子,臣還是有些心得的……去年的這個時候,臣家裡難繼溫飽,老父不得不幫著地主挖溝渠,大冬天的跳進冰冷的水裡,一鋤一鋤的往外挖濕泥,每日換得三文錢糧,而臣呢,被逼得不停想法子填飽父子二人的肚子,於是鼓搗出許多新奇玩意,被地主看中了,換了家中口糧,直到後來造出了白酒和香水,家裡的日子才好過一些……」
李世民聽得頗為感慨,長嘆道:「只道你是個養尊處優的娃子,原來當初也曾受過苦的。」
李素笑道:「不算受苦,其實餓肚子也只餓了一兩天,後來沒怎麼餓過,再後來家境好了,頓頓離不了肉,已然算是小富之家了,最後家裡終於積存了一些錢財,臣便和老父估算了一下,這些存下來的錢能買二百畝地,還能蓋一座新房子,於是臣家裡便多了二百畝地,和那套新宅。」
「家裡有多少積存,便做多大的事情,若是想做的事太耗錢也沒關係,完全可以再等一等,等到錢財積攢夠了再做,人這一生數十年光陰,多等幾年損失不了什麼……朝廷過日子其實也是一樣,先問問國庫里有多少積攢,自己要做的事情要花費多少積攢,至於要做幾年,或是會不會把這些年的積攢全折騰乾淨,那便看陛下如何裁斷了,若是陛下鐵了心要把積攢花光,誰都無話可說……」
李世民不滿地哼了哼:「行了冠禮才幾天,倒教訓起朕了,這些道理連你都懂,難道朕不懂嗎?」
李素笑道:「臣怎敢言『教訓』二字,只是臣覺得自己別無長處,唯獨過日子頗具心得,忍不住跟陛下傾訴一番……」
神情忽然一正,李素抬手指著波光潾潾的涇河,還有遠處起伏層疊的山巒,深情地道:「陛下請看,我大唐的山河壯麗,如詩如畫,風光秀麗,如錦如緞,而這座江山,全是陛下您的,《詩》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整座江山的人和物都是陛下的,陛下何必在意一座都城裡的宮殿?」
李世民順著李素的手指方向望去,見遠處壯麗秀美的風景,亦情不自禁陶醉其中,不自覺地挺起了腰杆,神情肅穆地凝視遠方,良久,肅穆的神情忽然變得猙獰,一句原汁原味的關中話脫口而出:「額滴,額滴!都似額滴!」
李素一臉被王霸之氣噴到的震撼,急忙膜伏於地:「陛下萬歲,哈是你滴!」
愛國情操抒發完畢,二人收功。李世民斜睨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子正啊,你是個靈醒娃子,看得出你也是真心誠意逢迎朕的心思,不過呢,以後還是要多讀點書……」
「啊?」李素愕然。
剛才這記馬屁無論力道還是角度都很到位,可以評為大唐年度最佳馬屁了,哪裡出了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確實是詩經說的,不過這句可不是什麼好話,後面還有一句是『大夫不均,我從事獨賢』,連起來的意思可不什麼整個江山都是皇帝的,而是抱怨天下不均,意思是這些原本應該是君王的事,但卻令我特別勞累,孟子也曾經對這句詩作過解釋,他說『是詩也,非是之謂也,勞於王事而不得養父母也。』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
李素滿眼星星亂轉,好想睡……
李世民笑道:「其實也不怪你,這句話從春秋戰國後便亂了釋義,許多文人只將前半段截掉,後面那句捨去,結果意思全變了,所以孟子才不得不特意解釋一下這句詩。」
「臣……臣受教。」
「你的意思,朕也明白了,江山都是朕的,何必爭此朝夕?只是……」李世民搖搖頭,神情漸漸變得堅定:「只是朝廷過日子,可跟家裡過日子大不一樣,家裡過日子,無論怎樣窮困潦倒,終究只是自己過,家人過,可朝廷不一樣,朝廷過日子,還要過給別人看,子正,朕知你勸諫的心思,不過……朕要做的,不僅僅是建大明宮。」
李素盯著李世民的臉,似乎想從他臉上看出端倪,李世民的表情很平靜,看不出任何心思。
好吧,李素放棄,帝王的心思總是高深的,無論李世民怎樣的想法,都不是他這個小小縣子能揣度的。
李素舒了口氣。
好了,良心過得去了,李素盡到了勸諫的責任,勉強算是為民請命,李世民不接受是他的事,將來史書上挨罵的名單裡面不會有他李素的名字,因為他勸了,安慰了自己的良心,也對得起父老鄉親,至於像魏徵那樣把頭磕得流血不止的勸諫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