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頁
河灘上頓時陷入一片沉寂,氣氛很壓抑。
李素麵帶幾分疲憊之色,呆呆地看著河水出神,王直垂頭不語,手裡捏一塊小石在沙地上不知畫著什麼。
東陽見李素罕見地露出消沉之態,不由分外心疼,悄悄看一眼王直,靜靜走到李素身前,第一次當著外人的面勇敢地牽住了他的手。
「要不……」東陽咬了咬下唇,遲疑了一下,道:「要不,我進宮去求一求父皇?或許父皇能看在我的面子上……」
李素斷然搖頭:「這件事既然刑部接了手,朝臣們想必都知道了,事情已鬧大,你父皇不可能為了你而徇私情……」
「再說,死的是一個賤籍丫鬟和一個富戶地主的兒子,鬧上朝堂刑部以後,這件事便不僅僅只是兩條人命的事了。」
東陽和王直亦知李素說的沒錯,於是垂下頭黯然不語。
沉默中,李素反手握緊了東陽的手,東陽的小手很冰涼,已是深秋時節,空氣裡帶著凜冽的寒意,河灘邊寒風乍起,吹皺秋水,一片枯黃的落葉被風吹得掙脫了枝椏,空中奮力搖曳出生命里最後一絲生機後,終於無力地落在河面水,隨波逐流靜靜飄向未知的遠方……
直到落葉的影子消失不見,李素收回了發呆的目光,眼中卻意外地露出一絲銳利的光芒,像刀鋒,無堅不摧,方才無力耷拉著的腰杆,無聲間漸漸挺直,拔高,偉如山巒。
東陽離他最近,也最先發現他的變化,見他此刻整個人都煥發出與方才完全不一樣的神采,微微吃驚之後,嘴角亦綻開了一抹動人的笑容。
垂著頭,李素靜靜地開口:「我,本是鄉野一小民,盛世里只求溫飽富足,趨吉避凶,遠離禍亂,可是……」
「可是……我不能只為活著而活著。」
「鄭小樓尚能為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發出不平之鳴,我李素亦是堂堂男兒丈夫,怎能不如他?怎敢不如他!」
東陽痴痴盯著李素看了許久,紅著臉慌忙垂下頭,不讓他發現此刻自己的模樣有多迷醉。
「你……不怕刑部?不怕刑部背後那個人?」
李素苦笑:「怕,我怕得要死,這樣的大麻煩我恨不得躲得越遠越好……但是,不知怎麼回事,我總覺得有一把無形的刀抵在身後,我若退縮一步,那把刀會刺穿我的良心……」
「五十年以後,當我老了,回憶今日種種,我會不會因為今日的退縮而後悔終生?」
「這一世,我不再做任何一件讓我後悔的事了。」
河灘邊,三人仍舊沉默無言,然而,方才那股消沉壓抑的氣氛卻消逝得無影無蹤,現在的沉默仿佛像一根被點燃了引線的火藥桶,只等著它在靜謐中爆出巨響。
一直沒說話的王直終於說到實際的話題了。
「救鄭小樓便不得不跟刑部周旋,背後指使刑部的人到現在都不知是誰,該咋辦咧?」
李素眨眨眼:「這一年來,我在長安城內廣結善緣,朝中權貴與我交好者多矣,自問從未得罪過人,除了一個……」
王直呆了片刻,眼睛亮了:「……東宮太子?」
「不能肯定是他,這一年我做出了不少功績,或許無意中得罪了人,無意中攔了別人的路,但是眼下來說,我僅知的敵人,只有太子,我們只能先假定是他在背後搞鬼……」
「然後呢?」
李素笑道:「刑部既然接了手,我們索性把事情鬧大,先把這灘水攪渾,越渾越好。」
第二百二十三章 吹皺秋水
「良心」這個東西,對李素來說很陌生。
總的來說,李素是個有點正邪不分的人,做事和做人一樣懶散隨性,對一個只想懶惰悠閒過完一生的人來說,正與邪在他眼裡根本不重要,因為他懶得去分辨。
他認為對的事情,那就是對的事情,世間的道理或正義,亦是別人定出來的道理和正義,人,為何要活在別人劃出來的條條框框裡?
再說,分辨對錯正邪很累的,懶得辨了,覺得怎樣就怎樣吧。
人生就是這樣,對一件事情遲疑猶豫之時各種壓抑,各種折磨掙扎,然而一旦下定決心,頓覺漫天烏雲全都消散了,一縷縷陽光照在身上,身心全都愉悅起來,至於那些前路的陰暗和荊棘,還算得什麼?
然而,王直的心情顯然跟李素不太一樣,前路的陰暗和荊棘讓他很心塞。
「水攪渾?怎麼攪?刑部啊……」王直臉色發青。
隨著李素的騰達,王直不是沒做過雞犬升天的美夢,對當官發財也有過種種不切實際的幻想,可他絕對沒想過有一天會在背地裡暗算刑部……
我只是個東市的混混啊……
李素對王直充滿了期許,也不知這莫名其妙的期許從哪裡冒出來的。
「王直啊,最近你在東市過得很不錯吧?」李素眯著眼笑。
王直和東陽不懂為何他沒頭沒腦忽然問出這一句,王直撓了撓頭,道:「還行,如今手下有了百來個跟著撈食的閒漢,都是些苦漢子,沒個掙食的本事,還好吃懶做,一輩子出不了頭……」
李素好奇道:「這些人平日吃飽喝足後做些什麼?」
「躺著……或者坐著,三五成群湊在一起張家長李家短,說些碎嘴子閒話,湊一下午,又到吃飯的時景,便來找我,然後我便找家胡商攤子,每人兩塊胡餅,一碗胡辣湯,隔個三五日每人多賞兩碗濁酒,這幫殺才喝得來勁,往往直到半夜才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