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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自己竟是李績的親外甥,李績這些日子做的這一切終於有了合理的解釋,以前再怎樣疼愛李素這個晚輩,李素對李績來說終究是外人,疼愛和維護都是有限度的,可李素的身份若突然成了自家親人,那麼待遇就不一樣了,幫忙的底線也大大提升了。
李素抿了抿唇,看著老爹道:「爹,孩兒入獄後便突然多了一位舅舅,是爹主動與他相認,求他來救孩兒吧?」
李道正嘆道:「這些年看你加官晉爵,為國屢立功勞,我甚覺欣慰的同時,也深感擔憂,爹沒當過官,但我知道官不是那麼好當的,爬得越高便越危險,看你官當得越來越大,背後卻沒有一個強有力的大人物幫襯你,我時常感到憂心如焚,事實上,你當官的這些年,大大小小蹲過幾次大獄,也闖了不少禍,得罪了不少人,遇到的危機一次比一次嚴重,招惹的人物一個比一個大,每到危難臨頭,放眼四顧,卻無一人真正能幫到你,每次都是你獨自一人咬著牙度過危厄,爹看在眼裡心疼。」
「……你爹我沒本事,到死也只是個平凡庸碌的農戶,幫不上你什麼忙,主動上門認親這事,其實我早已在猶豫了,我知道你懂得『獨木不成林』的道理,所以自從你展露頭角之後,沒事搗鼓出來的新玩意總是朝程家,牛家那些大將軍府上送,逢年過節從來不耽誤,見著人了叔叔伯伯喊得甜,人前人後都堆著笑,娃啊,我明白你的苦處,踏進朝堂這個是非圈裡,你一個人獨力支撐實在太辛苦,太累了,你希望爹和婆姨能過上無憂無慮的好日子,首先就必須先保全自己,你知道自己已是家裡的頂樑柱,頂樑柱不能倒,你若倒了,家也就完了,所以你在找靠山,交朋友,認長輩,你像蜘蛛一樣在編網,編出一張足夠保護自己和家人的網,這些年下來,這張網約莫已看到形狀了,可是它仍然太脆弱,經不起風雨,人家那些門閥世家都是積累了千年才有歷經風浪而不倒的底蘊,咱家沒有,你在慢慢的積攢底蘊,你做的一切都在為了這個家……」
「看你如此辛苦,我著實心疼,左思右想,總該為你做點什麼,當年我與你娘的那段往事早已過去,本不應再提起,可是,如果重提往事能給你找到一座靠山,讓你以後不必那麼累,想必你娘九泉之下也不會怪我……這次你出事之前,我便猶豫很久,打算將你娘的事仔細和你說說,後來聽道陛下下旨要將你流放黔南,我倒是下定了決心,索性進城找到了李大將軍……」
李素垂著頭,聽著李道正娓娓而道,眼眶卻不由自主地紅了。
做這一切再辛苦,他都覺得是自己應該做的,必須做的,父子一場緣分,夫妻一場緣分,未來與孩子還有一場緣分,來到這個世界,本就是一場神奇到不可思議的緣分,他很珍惜這場緣分,希望不負此生,希望不負身邊人,希望這場緣分有始有終,不負今生。
做這一切的初衷,無所謂被不被人理解,更沒必要四處宣揚嚷嚷說自己多麼偉大,多麼辛苦,李素一點也不在乎。
他沒想到,他在乎的人,其實很在乎。
真正的父子,是心有靈犀的,苦不苦,快樂不快樂,一個字都不必說,他全看在眼裡,疼在心裡。
拍了拍李素的肩,李道正嘆道:「前日聽大將軍說,你現在的麻煩不小,就算被放出來了,麻煩也還在,對吧?趕緊去大將軍府上拜望他,聽聽他的說法,或許能幫到你,自家舅舅,求人不丟臉。」
李素搖搖頭,沉默片刻,忽然道:「爹,我想去娘的墳上看看。」
李道正一怔,接著笑了笑:「好,我陪你去。」
……
父子二人騎著馬,領著方老五等十幾個部曲,慢悠悠地出了太平村,朝西面那座不知名的荒山行去。
一個多時辰後,眾人到了荒山下,山下是一片平地,平地長滿了野草,哪怕是寒冷的冬天,野草也生得異常茂密。荒地不遠的正中,一座土墳孤零零地佇立在那裡,墳頭周圍的野草被除得乾乾淨淨,顯然經常有人清理打掃,墳頭兩側一左一右仍立著兩尊縮小的石馬,墳前立有墓碑,碑上卻無字。
方老五等人知道這是李素娘親的墓,下了馬後遠遠地屈膝朝墳墓拜了三拜,然後識趣地牽著馬原地等候,李家父子則一步步朝墳墓走去。
墓前地上很乾淨,還備著一壇酒和一些祭拜用的香燭,李素一言不發,面朝墳墓三拜,李道正站在一旁,痴痴地盯著墳頭土堆,黯然道:「你娘……她是個很有擔當的人,有巾幗之風,或許受其兄薰陶,平日也喜好喝點酒,所以我常帶一壇酒來看她,當年和我離家之後,我們隱居在太平村里,每逢她兄長生辰,她總是要喝一壇酒的,不過那壇酒她只喝一半,剩下的一半便朝著長安城的方向,全數灑在地上,然後摔了酒罈便睡去,第二天醒來仿佛什麼事都沒有,繼續和我過著貧苦的日子……」
李素也定定看著這座孤零零的墳頭,久久無言,不知多久,輕聲道:「爹,你和我娘……當初是怎麼走到一起的?」
李道正笑了,露出幾分甜蜜的目光,悠悠地道:「一個是大將軍身邊的親衛,一個是大將軍的妹妹,自然認識得早,只是我身份低微,不過是大將軍收養的孤兒,而大小姐卻是富貴閨秀,平日縱然見了也只是行主僕之禮而已,那時大唐剛立國,天下並不太平,各地反軍諸侯仍不願奉大唐為主,大將軍那幾年忙著四處平亂,大約武德二年,大將軍奉旨平并州,平亂之後,高祖皇帝索性命大將軍領兵常駐并州,以震懾北方突厥。大將軍便命我帶著百十親衛,將家眷接到并州來,而他則奉旨留守并州。我領命去了長安,誰知接了家眷上路後,路上竟遇到一股盜匪,這股盜匪可能是被衝散的義軍,布陣頗有章法,戰力非常強悍,我和袍澤兄弟百十人苦苦抵擋,堪堪戰成平手,後來有幾個盜匪趁亂朝大將軍家眷的馬車衝殺而去,當時我就急了,生恐護衛不力傷了大將軍的家人,於是拼了命衝上去,背上挨了三刀,將那幾個人全殺了,當時你娘就坐在馬車裡,見我如此奮不顧身,大約……被感動了吧,從那以後,她便有事沒事與我接近,對我噓寒問暖,從來不看低我親衛的身份,慢慢的,我們便私下裡訂了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