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1頁
李治這時像個小大人似的挺直了腰,緩緩問道:「余刺史,晉州如今景況如何?」
余刺史苦笑道:「景況如何,想必今日晉王殿下都看到了,從去歲入冬後,晉州連降大雪,積雪盈尺,人畜不能行,直到開春播種時節,晉州城外十數萬畝田地仍有積雪未化,土地被凍得又干又硬,完全斷了生機,根本無法播種,眼看春播時節已過,氣候也不見好轉,百姓們終於絕望,於是從五日前開始,百姓們便攜家帶口離鄉逃難,有的地方甚至是整個村落整個莊子一同離鄉,下官每日守在城門外的大道上,苦苦哀求百姓們不要離開,可是收效甚微,仍有大部分百姓逃出了晉州……」
說著余刺史臉上浮現愧疚心痛之色,眼中很快蓄滿了淚水,泣道:「原本去年的年景就不大好,百姓家裡並未存下多少餘糧,如今帶著一家子往長安走,那點存糧能耗得幾日?就算一路啃著樹皮草根撐到了長安,難道長安便有他們的活路了麼?下官苦勸多日,差點給他們跪下,可百姓們就是不聽……就是不聽啊!」
看著余刺史的淚水一顆一顆滴落,李素心情也十分沉重。
他相信余刺史是好官,也相信晉州的官府已做出了最大的努力,可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天災時期,糧食才是最重要的東西,沒有糧食,做再多的事情都是徒勞無功的。
「余刺史,不知晉州境內如今百姓所余幾何,官倉糧草所余幾何,百姓傷亡幾何,治下是否太平,有沒有亂民滋事,諸如此類的情況,請余刺史詳細告之。」李素緩緩地道。
余刺史吸了吸鼻子,擦了一把眼淚,深呼吸平復了一下情緒後,才哽咽道:「昨日轄下各縣令派人遞來了消息,如今晉州四野村郭百姓紛紛離鄉逃難,真正留在晉州本地的,大概只有十之三四,總數約莫在三萬人左右,其中聚集在城外的,大約六千餘人,余者有的進了深山採集野菇或打獵,有的則不知所蹤,無從知曉,至於官倉糧食,下官剛才說過,去歲年景並不好,官倉糧食去年中秋時押送了大部入充長安國庫,剩下的舊米陳黍約四百餘石,如若賑濟百姓,這點糧食頂多只夠百姓們吃十天,而且沒有三省批文,下官也萬萬不敢打開官倉放糧……」
李素迅速扭頭,與李治對視一眼,隨即李治點點頭,李素重重一揮手:「先開官倉賑濟百姓,穩住百姓人心,度過這個難關再說,萬事有晉王殿下擔待便是。」
李治在一旁飛快點頭。
余刺史猶豫了一下,然後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笑道:「若晉王殿下首肯,下官就不愁了,晉州百姓人心可定矣……再說,三日後戶部便有賑災糧草至,下官還擔心什麼?這就命人搭建棚帳,絕不讓百姓挨餓受凍……」
話沒說完,李素陰沉著臉瞥了他一眼,幽幽地道:「誰告訴你,三日後戶部有賑災糧草至?」
余刺史一呆,接著額頭流下冷汗,臉色也迅速發白了,指著堂外廊下如木樁般佇立不動的付善言,結結巴巴地道:「剛才不是這位,這位將軍,說……說……」
李素嘆道:「別人說什麼你就信什麼,你要不要這麼天真爛漫?余刺史,你跟這位將軍很熟嗎?」
第五百八十六章 普度眾生
做人不能太天真,做刺史更不能天真,一耳朵能聽出真話假話才算修煉到家。
余刺史顯然還差了把火候,他把假話當成了真話。
付善言在城外百姓面前一臉冷酷且篤定的語氣,說出三日內朝廷必有糧草到,百姓被糊弄得一愣一愣的,二話不說就信了,可惜付善言的戲演得太逼真,連刺史大人都信了。
能當上刺史的人,自然不是愚笨之輩,眼睛睜圓愣了片刻,立馬明白過來了,然後,一臉哀怨絕望的看著李素。
「剛才那位將軍所言……只是為了穩住百姓人心?」
李素笑道:「然也,否則今日百姓真會鬧起來了。」
余刺史仰天長嘆,為何長安朝廷派來了一群騙子?
「也就是說,三日內朝廷的賑災糧草根本到不了晉州?」余刺史接著追問道。
「然也,別說三日,三十日都不一定……」李素收起了笑容,黯然嘆道:「年景就是這樣,你也知道,陛下前兩年御駕親征薛延陀汗國,整整一年終於滅了薛延陀,可是呢,國庫也因這一戰而耗空了,偌大的庫房裡空蕩蕩的能跑耗子,如今大唐北方四道皆受災,戶部火急火燎籌備糧草,然而受災的地方實在太多,面積太大,幾乎半壁江山的官府都在眼巴巴等著朝廷的賑糧,就算朝廷果真將賑糧送到晉州,你覺得能有多少糧食?余刺史,陛下和朝廷有心無力啊……」
余刺史呆住,接著臉色發白,這個玩笑開大了,可是,今日此情此景,若付善言不說這番謊言,還能怎麼辦?
失魂落魄地慘笑兩聲,余刺史又流淚了:「如此,晉州百姓生望斷絕矣!第一個百姓餓死之日,下官便從城頭跳下,以此殘軀向鄉親父老謝罪便是……」
李素抿唇黯然不語。
從長安出發,一直到晉州,一路所見所聞,不得不說,大唐的官吏果然都是心繫百姓的好官,幾乎沒見到作威作福或是怠政懶惰的庸官和貪官,每到一地,官員總是忙前忙後,頂著百姓的咒罵和指責,不發怒,也不冷漠,個個都是俯首甘為孺子牛的任勞任怨形象,挖心掏肺對百姓,最後無力回天時,把自己的命搭上算是謝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