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3頁
李素垂頭哽咽道:「臣一定全心全力輔佐太子殿下,絕不讓任何人欺負他,臣發誓。」
李世民盯著他的臉,神情無比嚴肅,沉聲道:「朕記住你的話,子正不可食言,不可負朕。」
「是。」
李世民盯著他的臉,看了許久,方才神情滿意地緩緩點頭。
無盡的疲憊之態漸漸浮上李世民的臉龐,似乎僅在一瞬間,李世民忽然衰老了許多,臉色也蒼白起來。
李素嘴唇囁嚅了一下,剛待說話,李世民身後的常塗忽然道:「陛下,您已累了,該服藥了……」
李世民擺擺手,道:「藥石難醫,服之何用?倒不如讓朕少受點折磨,走得痛快利落一些。」
常塗神色黯然地輕嘆一聲,緩緩退了回去。
李世民卻忽然轉頭望向常塗,笑道:「朕今日召見了許多朝臣,該安排的事已安排妥當,唯獨不曾對你說一些體己的話兒,常塗啊,這些年你跟隨朕的身邊,不僅辛苦,也受了不少委屈,朕欠你一句感謝……」
常塗含淚道:「陛下的生死,即是老奴的生死,老奴此命早已交給陛下,如同陛下的影子一般,陛下不必謝老奴,都是老奴該做的。」
李世民嘆道:「還是要謝的,朕這一生,其實活得很失敗,做兒子做得失敗,做父親也做得失敗,玄武門之後,朕登基稱帝,整日坐在這龍庭上,防備這個,打壓那個,甚至對自己的子女,也是寵愛涼薄不一,朕知道,很多子女心裡其實是恨朕的,甚至對朕無數次生過殺心,比如承乾……」
「朕何嘗不在防備著他們?害怕他們重複朕當年做過的事,害怕他們權勢過甚,也怕他們終有一日集結大軍,把朕趕下皇位,『權勢』二字,生生讓天家父子變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朕難道還不夠失敗嗎?」
「常塗啊,朕身邊真正能相信的人只有你,想想真是可笑,可憐,可悲……」
第九百五十九章 紫微星落(上)
最是無情帝王家。
上下數千年,大約沒有出過一個成功的帝王,「成功」的定義是,既能創下一番轟轟烈烈的文治武功盛世,又要父慈子孝,天家和睦,不僅極受臣民愛戴,而且家中子女孝順,兄友弟恭。
可惜,這樣的帝王一個都沒有。
擁有著至尊權勢的家庭里,哪裡來的「孝順」與「和睦」?爭名奪利本就是人的天性,生在這樣一個集天下至權的家庭里,不論父親還是兒子,一個個都成了爭奪權力的野獸,看似尊貴無比的家庭,其實骨子裡奉行的是叢林法則,他們用最殘酷最赤裸裸的手段,解決掉任何阻撓自己登上權力王座的對手,哪怕這個對手是自己的父親和兄弟,照樣毫不猶豫痛下殺手。不同的是,他們給自己披上了一層道德仁義的外衣,讓外人看起來沒那麼醜陋齷齪。
古往今來的帝王里,李世民已經算是很成功的帝王了,他的胸襟,他的氣度,他的雄才偉略,都在史書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可是回過頭來看看他的子女們……
形象越光輝,背後就有多陰暗。
李世民說自己失敗,這句話並沒說錯。
可惜的是,如此失敗的人生很難得到旁人的同情,當權勢與親情無法兩全時,當年他已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人生的最後一刻,他能全心信任的人,只有一個非親非故的常塗,果真只有「可憐可笑可悲」能詮釋他此刻的心情了。
常塗跪在李世民面前泣不成聲。
他這一生只是個影子,常年隨駕李世民身邊,他經歷的事件,知道的秘密或許比任何人都多,可他只是影子。
當主人的生命走到盡頭,影子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陛下莫出斯言,陛下是天下共主,是開創貞觀盛世的帝王,您必能留名青史,大唐的基業必能延綿千秋萬世,永世鼎盛,能跟隨陛下這麼多年,是老奴前世修來的福分。」常塗哽咽泣道。
李世民苦笑道:「史書褒貶,朕已看不到啦,朕此生之功過,連朕自己都說不清楚,史官落筆豈能盡書焉?但願他們能留幾分情面,給朕一個公正的說法……」
李素哽咽道:「陛下文治武功之盛,古往今來罕有,臣至今欽佩不已,能為陛下之臣,是臣的榮幸,臣很慶幸來到這個年代,未來青史必不污陛下聖名之分毫,臣保證。」
李世民含笑注視著他,道:「子正寬朕之心,朕甚慰,罷了,這些都是身後事,朕縱手握天下至權,也堵不住後人的悠悠眾口,功與過,朕都坦然接受……」
腰杆忽然挺直了一些,李世民猶豫許久,壓低了聲音道:「子正,朕今日召你來,是想叮囑你幾句話……」
李素垂頭道:「臣聽著呢。」
李世民緩緩道:「朕這些年有過許多心腹之患,有的已經永遠平定了,比如薛延陀,比如西域諸國,但有的心腹之患仍在,外患易平,內憂難除。朕縱為天下之主,欲除心患亦畏首畏尾,不敢輕動,朕原打算這些年徐徐圖之,或許只要十年,便可略見成效,無奈天不假年……子正可知朕說的是何種心患嗎?」
李素頭也不抬,不假思索道:「臣知道,陛下擔心的是……門閥和士族。」
李世民露出讚許之色,點頭道:「子正聰慧,朕與你說話很是省心。不必諱言,朕快不行了,大唐江山交給雉奴,而他有長孫輔機和你輔佐,江山不至於頹敗,可門閥和士族,終歸是大唐皇權的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