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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權吃驚地抬起頭:「打不過也要打啊,大不了一死,怎能逃跑?別駕的想法恕末將無法苟同!」
李素背靠著城牆箭垛,半躺半坐在地上,此時已是深夜,攻城的敵軍已撤回中軍,今晚估摸不會再打了,城牆下,一隊一隊的民夫和城中的婦孺們抬著一筐筐熱氣騰騰做好的晚飯,蹣跚走上城牆,給守城的將士們輪著分發。
大戰之後,西州的城牆上仍散發著濃濃的血腥和焦煙味道,可是此刻的畫面看起來竟有幾分寧靜祥和之氣,委實很奇怪。
既然閒著,李素不介意跟蔣權談談人生,很嚴肅的談人生。
他很擔心,若他和蔣權的思想不能統一的話,將來他逃跑時蔣權很有可能扯他後腿……
「殉國……能給大唐帶來什麼好處?」李素忽然問道。
蔣權愕然:「好處?這個……殉國,全臣節也,與好處有何干係?」
李素嘆道:「打個比方啊,如果西州守不住,我們是領著百姓逃出城去,還是死守在城池裡,與敵血戰至死?如果我們死了,那麼,死了便死了,敵人會用刀劍在我們的屍首上戳來戳去,讓我們死得更徹底,更零碎,結果呢?城還是丟了,人也死了,敵人親手把我們變成一具具屍體,敵人也放心了。可是如果預見到守不住西州,我們事先逃出去了,然後呢?」
蔣權傻傻地看著他,遲疑道:「然……然後呢?」
「然後,我們可以回沙州和玉門關求援兵,我們可以上疏陛下和三省,請求撥付兵馬和糧草,請求大唐將士助我們奪回西州,最後還可以領著兵馬,橫掃整個西域,今日對我大唐失了臣禮,膽敢進犯我大唐城池的小國們,皆是我們大唐鐵蹄將來必踏之地……」
李素攤了攤手,笑道:「你看,我們如果不死,留著有用之身,能做多少事情?這些雖然是西州失守後的事,可它的結果最終還是揚眉吐氣的,而且這些事,死人是絕對做不出來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死了,就真的永遠失去翻盤的機會了,而活著,卻有無限可能。相比之下,城池失守時以身殉國,你覺得有價值嗎?」
一番說不上正理還是歪理的言論,蔣權被李素洗腦了,傻傻地搖搖頭。
李素很欣慰:「蔣將軍,你終於悟了,我心甚慰……話先說前面,西州失守,我若想跑時,你不但不能攔著,還要一路護我周全,畢竟我……值得被人捧在手心裡。現在嘛,你該去巡城整軍了,你看,我們仍在為這座城池而盡力,直到它失陷前的最後一刻。」
蔣權如同被催眠了似的,傻呆呆地站起來,雙目無神空洞,仿佛雙腳離地般飄著走了出去,顯然李素一番歪理令他的信仰有崩塌的先兆……
李素仍坐在地上,摸著下巴開始琢磨下一步。
理智而現實的說,西州恐怕真的守不住了,城裡不到兩千兵馬,即將到來的敵人卻很可能數萬,敵我太懸殊,李素縱有通天之能亦回天乏術,所以,擊潰眼前這兩千多敵人後,在敵軍大部圍城之前,必須想好退路,該跑路時一定要毫不猶豫地跑,而且跑得問心無愧,因為他盡力了。
李素沉浸于思緒中,可蔣權卻回來了,這次雙腳穩穩踏在地上,不是飄回來的。
「李別駕,末將剛才仔細想了想,覺得還是應該以身殉國!」蔣權語氣堅定地道。
李素收回思緒,然後嘆了口氣,很敷衍地拱拱手:「願聞其詳。」
「沒有理由,身為戍邊武將,城在人在,城失人亡!至於以後的收復,報仇等等,自有別人來做,我看不到了,可我能讓敵人看到的是,我大唐永遠不曾屈服的精與氣!一個國度,它的將士有與敵皆亡的勇氣,那麼,任何鄰國從此以後都不敢輕捋虎鬚!嗯,就這樣!末將巡城去了。」
說完蔣權轉身便走,每一步都邁得很踏實,像一座推不倒的碑。
第三百八十六章 君子之戰
不能說蔣權錯了,當然,李素覺得自己更沒錯。
一個物件,從正面看,從反面看,落在眼睛裡的樣子是不一樣的,所謂「橫看成嶺側成峰」,一件事的看法也是如此。
李素是來自千年後的人,愛國情懷不是沒有,可是畢竟價值觀里摻雜了太多現實主義的東西,做任何事情,求的是結果,而非過程,所以,為了這個結果,李素可以不擇手段,甚至並不在乎過程有多不堪,這些不堪里,包括了抱頭鼠竄。
一切只為了活著,活著達到最終的目的。只有活著,才有翻盤的機會,才能轉敗為勝,才能把敵人踩在腳下,笑到最後。
蔣權顯然不一樣,或者說,這個年代的人的想法都與李素不一樣,他們重氣節,輕生死。
求生是所有動物的本能,一刀劈過來,任何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都會下意識地用胳膊去擋,這個「擋」的動作,便是求生的本能反應,把它化而大之,當城池即將失陷時,逃跑也應該是人的本能反應,當一個漠視自己的生命,只為氣節而慷慨赴死的人出現在李素麵前,李素會敬重他,仰望他,但絕不會效仿他,因為他覺得自己的價值觀是最正常的,買賣也好,戰爭也好,如何保存有用之身,去達到利益最大的結果,才是一個正常人應該做的。
道不同,不相為謀,李素很惋惜,當然,他也不會強求,千年後有一位變法失敗者在大獄裡寫過一句詩,我自橫刀向天笑,笑完我就去睡覺……嗯,去留肝膽兩崑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