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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裡,余則成的嗜好只有一樣,便是收藏文房四寶,而他最厭惡的東西也只有一樣,就是吸菸的味道。他對吸菸的厭惡情報站里的人上下皆知,即使是站長召見他也常會很體貼地把那根粗大的雪茄菸暫時摁滅在菸灰缸里,而像老馬這種出了名的老煙槍居然一路上一根香菸也沒吸。但是,他與組織上分手的時間太久了,也許新接手的領導並不知道他的這個毛病。
雖說領導可能不了解他的生活習慣,但還不至於不了解他的其他情況。翠平很明顯沒有文化,只是一名可敬的農村勞動婦女,這樣的同志應該有許多適合她的工作,而送她到大城市裡給一個大特務當太太就很不適宜了。他轉過頭來看翠平,發現她也在偷偷地看他,黑眼珠晶亮,但眼神卻很執拗。於是他問:“你餓了嗎?”她卻立刻從包袱里摸出兩隻熟雞蛋放在他的手中,顯然她很緊張。這時老馬在前邊打趣道:“我這抬轎子的可還沒吃東西啊!”老馬從後視鏡中可以看到他們的一切,這也是余則成不得不做戲的原因。
當天晚上,站長親自出面給翠平接風,酒席訂在貴得嚇人的利順德大飯店西餐廳。同事們要巴結站長和他的心腹,便給翠平買了一大堆禮物。反正光復後接收工作的尾聲還沒有過去,錢來得容易,大傢伙兒花起來都不吝惜。
余則成很擔心翠平會像老舍的小說《離婚》裡邊那位鄉下太太一樣,被這個陣勢給嚇住,或是有什麼不得體的舉止,如果他的“太太”應酬不下來這個場面,便應該算是他的工作沒做好。任何一件小小的失誤都會給革命事業帶來損失,他堅信這一點。不想,等站長演講、祝酒完畢,開始上菜的時候,翠平突然點手把留著金黃色小鬍子的白俄領班叫了過來。眾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她身上,只聽她大大方方地說道:“有麵條嗎?給我煮一碗。順便帶雙筷子過來。”站長聽罷不禁哈哈大笑起來,說:“我就喜歡你這樣的孩子,好孩子,夠爽快,我至今生了六個渾蛋兒子,就是沒有個女兒,你做我的乾女兒吧!過幾天還是這些人,去我家,我這姑娘那天正式行禮改稱呼,你們都得帶禮物,可別小氣啦。”眾人哄然響應。余則成發現,翠平的目光在這一陣哄鬧中接連向他盯了好幾眼,既像是觀察他的反應,又像是朝他放槍。他向她點點頭,傳達了鼓勵之意。他猜想,翠平在這個時候最需要的應該就是鼓勵。
晚上回到家中,余則成說:“你累了一天,早些睡吧!”便下樓去工作。他們住的房子在舊英租界的愛丁堡道,是原比商儀品公司高級職員的公寓,樓上有一間大臥房和衛生間,樓下只有一間客廳兼書房的大房間,另外就是廚房兼餐廳了。這所住房並不大,但對於他來講已經很不錯了,接收工作開始之後,接收大員們首先爭奪的就是好房子,這個時候能在幾天之內就弄出個像樣的家來,大約也只有軍統特務能夠辦得到。
余則成知道自己必須睡到樓上的臥室中去,這是工作需要。軍統局對屬下考察得非常細緻,萬萬馬虎不得,往日裡他若是有過一絲一毫的疏忽,必定活不到今天。鐘敲過12點,他這才上樓。洗漱完畢,他將衛生間的窗子拉開插銷虛掩上,又打開了從走廊通向陽台那扇門的門鎖,也把門虛掩上。這樣一來,他就有了兩條退路。任何時候都要保證自己有兩條退路,這是軍統局干訓班教官的耳提面命,他記得牢牢的,並用在了正義事業上。
臥室里,翠平還沒有睡,她將帶來的行李鋪在地板上,人抱著包袱坐在上面打盹。他說:“你到床上去睡,我睡地下。”翠平說:“我睡地下,這是我的任務。”他問:“什麼任務?”她說:“保護你的安全。”說著話,她挪開包袱,露出懷裡的手雷。余則成一見手雷不禁吃驚得想笑,那東西可不是八路軍或日軍使用的手榴彈,也不是普通的美式步兵手雷,而是美國政府剛剛援助的攻堅手雷,粗粗的一個圓筒,炸開來樓上樓下不會留下一個活口。看來組織上想得很周到,余則成放心了,睡得也比平日裡安穩許多。
到凌晨醒來時,他發現翠平沒在房中,便走到門口,這才看到翠平正蹲在二樓的陽台上,嘴裡咬著一桿短菸袋,噴出來的濃煙好似火車頭上冒出的蒸汽,腳邊被用來當煙缸使的是他剛買回來的一方端硯,據說是文徵明的遺物。如果此刻被時常考察屬下的軍統局發現他太太蹲在陽台上抽菸,不論從哪方面講都不是好事,但是,他還是悄悄地退了回來,他希望來監視他的人只會認為是他們夫妻不和而已。
果然,早上站長召見他,並且當著他的面點燃了一根粗若擀麵杖的雪茄菸,笑道:“沒想到我那乾女兒居然是個抽菸袋的呀!”然後又安慰他說:“那孩子在淪陷區一定吃了許多苦,你就讓讓她吧。你是個男人,可不能婆婆媽媽的,要是家中沒意思你可以出去玩嘛,但不許遺棄我這乾女兒,這樣的孩子看著她就讓人心疼,更別說欺負她。”余則成對此只有唯唯而已,心想這位上司不知道動了哪股心腸,居然如此維護翠平。
余則成的日常工作是匯總、分析軍統局天津站在華北各個組織送來的情報,其中多數是有關中共方面的,也有許多是關於政府軍和國民黨軍政大員的,五花八門,數量極大,他必須得把這些情報分類存檔,並將經過站長核准的情報送往剛剛遷回南京的軍統局總部。除此之外,他還必須將這些情報中對中共有用的部分抄錄一份,通過聯絡點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