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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高占魁必定是來找我,便藉故吃得太飽出去遛食,剛轉過街角,高占魁就拉起我飛也似的跑回家。原來玉如病了,上吐下瀉,發燒不止。她一見我就委屈得什麼似的,說我跟你私奔那天沒看皇曆,原來是個“大破”之日,可不是好兆,如今連卦師的話也應驗了,所以咱們還是先回去,跟領導解釋解釋,等選個好日子再來。我說你上吐下瀉是水土不服,發燒是你這一夏天積的火,坐船被夜風傷著了,內熱上火,外感風寒,沒有大礙。但我這話她根本聽不進去,只是一個勁地埋怨我不疼她。
滿族舊家的姑娘出嫁前都被寵壞了,一點小病痛也禁受不起,可這附近幾十里又沒有醫生,無奈之下,我只好聽從高占魁的建議,帶著玉如去十五里外的村子找麻三姑。然而,讓我沒想到的是,這位麻三姑其實就是麻老二的寡婦娘。
麻三姑五十多歲的年紀,漆黑的頭髮挽著個髻兒,用刨花水梳得晶亮;雖是三寸小腳,走起路來卻噔噔的,好似一對鍛鐵花鋤;臉上的相貌我最初沒看清,因為她那雙眼睛就是一台戲,而等到她開口時,我的五官便好似同時被她的話語灌得滿滿的,一時間什麼也辨認不清了。她說:“哎呀,這是誰家的小媳婦這個俊哪!天仙下凡楊貴妃再世這麼俊的媳婦,該不是先生您的吧?什麼叫前世修今生今生修來世,您真好福氣!瞧您這氣色便是騎大馬坐大轎的命,到我們這小地方來想必是有大買賣要做,不像我那沒出息的老兒子不敢出門見世面……”她將東屋裡的七八個孩子趕到西屋,又從炕櫃裡抱出新被褥鋪床讓玉如躺下,說你們大地方來的人嬌貴,睡不慣粗布被,您是從天津衛坐船來還是從濟南府坐車來……
還不到一支煙的功夫,麻三姑就將我們二人的身世家財巧妙地套問了一遍,那股精明麻利、親熱自信的勁頭,徹底將玉如迷住了,等到聽她說滿族人最虔敬,信喇嘛,“瞧香”才能管用時,玉如的眼淚便止不住了。三炷香燃起,燒成右高左低,麻三姑說你們城裡的姑娘媳婦眼裡素淨,到了我們這荒村野店難免瞧見不乾淨的東西,這是“撞客”了。說話間她從瓷罐里摸出一塊黑乎乎的東西,在佛前供了供,便用熱黃酒化開給玉如灌下,又讓孩子們剝大蒜搗爛,一邊誇讚玉如細皮嫩肉,“天足”便利,一邊將調了麵粉的蒜泥敷在玉如的足心和肚臍上,然後她用手指將玉如從頭到腳一通揉捏,說你今晚就歇在我這兒,出兩身汗,明天一早就沒事了。
麻三姑的這番裝神弄鬼騙得了玉如和鄉下的愚夫愚婦,卻騙不了我,但我對她治病的手段倒是很讚賞。她給玉如喝下去的那塊東西我認得,是“焦神曲”,治腸胃不調最有效,而搗蒜敷臍也是治療腹瀉的妙方。然而,我卻不能讓玉如住在這裡,以麻三姑的精明世故,等到明天早上,玉如說不定已經連黨組織的情況也對她“交代”了。
幾天之後我見到麻老二時,只當他是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空長個大個子,卻是一臉的愁苦相,不似我姨夫手下的那班人總是帶著股子滿不在乎的勁頭。他見面的頭一句便是抱怨,說劉隊長沒事淨給他找麻煩,他又從哪變出來你這麼個表弟,該不是共匪吧?他口中的劉隊長就是我表哥,我說:“你看我像共產黨嗎?”他說:“不論是君子、惡人,臉上可都沒寫著字,還是說正經的,你有何貴幹?”我笑道:“借用劉唐見晁蓋的話說,我這是給你送來了一行大富貴。”他依舊苦著臉說:“‘劫道’是我的本行,用不著你送‘生辰綱’。”我說:“比那路買賣可大多了。”他便問是什麼買賣。但我此時還沒想好是否對他說實話,只得脫下皮鞋來揉捏走得酸疼的腳,好藉機緩一緩進展過快的話題。麻老二倒也沒再催問,而是從我帶來的褡褳里掏出酒瓶子喝了一口,又將瓶子遞給我,我也喝了一口。就這樣,我們二人一人坐在一隻墳包上,附近都是玉米地,你一口我一口地喝酒,誰也沒再講話,麻老二也沒有要走的意思。
我想,既然他肯這樣應酬我,就必定還有別的話說,所以心中並不著急,只想慢慢地認清對方是個什麼人。早上安頓好玉如後我回到王二姐家,表哥已經在等我,但他並沒有問我為什麼整夜未歸,只叮囑我去見麻老二時機靈點,要是看情形不對就趕緊跑,損失錢財不要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拜山”的表禮也是表哥給預備的,兩瓶酒、一刀肉、六把掛麵和半斤茶葉,王二姐拿只褡褳把禮物裝上,只說晚上回來給我下麵條,便沒再多話。送我出鎮的時候,表哥談到了一些重要情況,他說麻老二原是雜牌軍,常年駐紮在滄州,日本人來時他們還開過幾槍,但很快就被打散,他只好帶了手下人回家落草;這個人我見過多次,好像沒準主意,總也讓我摸不透;有人說他是個孝子,對寡婦娘言聽計從,但也有人說他恨他娘,卻又拿他娘沒辦法……
根據表哥談到的情況,我無法判斷麻老二是好人還是惡棍,因為竊國大盜也可能是孝子;同時我也無從判斷他對國共兩黨是個什麼態度,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從另一方面來看,我也當真得自己警醒著點,因為,這些土匪殺掉我便如同兒戲,心中絕不會有什麼放不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