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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草地的第三天,大隊紅軍很早便在後河兩岸宿營了。我們的宿營地被安排在河的南岸,依照渡河的程序命令,我們團明早過河。
老呂攤手攤腳地躺在草多土少、依舊很潮濕的河岸上說:這回總算見著土了,明天必定都是好路,而且還有漫山遍野的青稞麥和”風吹草低見牛羊”裡邊的燉肉。
其實我們都知道,這個地方正處在草地的最深處,不但沒有牛羊,連只田鼠也不會有。但鳧了三天的毒水,終於能夠在結實的河岸上宿營,大家的心情仍然很高興。宣傳員和護理員們都忙著組織節目慰問戰鬥員,還有位女同志站在河岸上為大家高唱外國話的《馬賽曲》,甚至有人搬出從江西一路背來的留聲機播放起來,唱的是“罵一聲毛延壽你賣國的奸賊……”等到唱片放完了,戰士們便嘻嘻哈哈地唱起自己改編的唱段:“罵一聲蔣介石你賣國的奸賊……為什麼投日本,你喪盡了良心。”
今晚我們享用了進入草地之後最正式的一頓晚飯,完全可以稱得上是豪華的筵席了。
有泥土就有野菜,我在河岸附近發現了許多蒲公英,便揀還能吃的嫩葉割了兩大捆。有些淘氣的小戰士下到河中居然摸上幾條兩寸長的小魚來,於是河邊一時擠滿了摸魚的戰士,但收穫不大。魚雖然不多,畢竟富有營養,我將魚肚子剖開洗乾淨,剁下兩隻魚頭藏起來,再將剩下的魚全部剁碎,放到鍋中與切碎的蒲公英一起煮。蒲公英有清熱解毒、消腫散結的功效,對戰士們腳上被草根劃破又被毒水浸泡多日的傷口應該有些好處。
隊伍中有些戰士和我一樣對困難早有準備,此時他們拿出珍藏多日的寶物,有的是曬乾的牛骨髓或牛蹄筋,有的是羊油、鹽、大煙籽,還有更節儉的同志居然帶來了在雲南吃剩下的火腿皮和湖南的“涮辣椒”,都莊重地將這些珍饈美味投進我的紫銅大鍋里。
大家的糧食不多了,許多戰士都將乾糧袋清理得乾乾淨淨,清理出來的糧食放在各自的碗中,那些在毒水裡損失了乾糧袋的戰士也分到了糧食,然後大家在我的鍋前排起長隊,故意做出垂涎欲滴的樣子,讓我感覺自己很像是一位重要人物。
今天戰士們撿來的草根很多,火很旺,鍋中的湯很快便燒開了。眼見著鍋中泛起油花,飄出香味,大家高興得不得了,這個抽著鼻子說是我的羊油味,那個說是我的宣威火腿……沒有東西可添的戰士則說這是我的乾柴燒出來的香味。
我很仔細地給戰士們分食,讓每一勺中都保證有菜,也保證有油花,然後將這有滋有味的魚湯給他們澆在碗中的青稞面或青稞麥上,做成蓋澆飯的模樣。今天的宴會過後,我的寶庫中只剩下六粒鹽、一隻辣椒、一根參須、兩粒冰糖、一小片燧石和小半瓶雲南白藥了。
希望老呂的美好預言能夠像他預言災禍一樣準確。我雖然不敢相信有這等好事,但是當老呂大口喝著我用節省下來的魚頭和一隻辣椒、一根參須、一粒鹽專門給他熬製的小灶人參魚湯時,我還是追問了他一句:“明天我們當真能籌到糧食嗎?”他一拍胸膛,豪邁地說道:“沒有糧食我就死給你看。”
許是因為今天宿營得早,也許是因為終於走出了那一大片毒水,戰士們心中興奮,“吃飽喝足”之後便圍著一堆堆篝火唱歌、學習、講故事、開會或者擦槍。
我將鍋碗瓢勺洗刷乾淨,然後沿著河岸慢慢尋找,手心裡緊攥著一粒冰糖。我想再次找到那位穿紅褲子牽毛驢的哲學教授,請他解釋昨晚對我講的那一番話。或許是紅軍大學提前過河去了,我最終也沒能找到那位老者。這讓我很失望,便將那粒冰糖塞進一位眼上纏滿繃帶的女同志嘴裡。
現在還有誰能解答我的疑問?雖然我參加紅軍後聽到過許多關於英雄的道理,接受過無數次英雄主義教育,也親眼見到過許多英雄行為和英雄人物,但是,這些都是別人的想法和行為,並不能指導我怎樣行動。很久以來,我一直想找到英雄這個稱號最簡單明確的標準,但至今也沒能如願。記得我們與紅四方面軍會師的時候,紅四方面軍的一位領導也曾在歡迎大會上講過有關英雄的事,只是那次講演和後來的會面非但沒能給我一個解答,反而給我增添了新的困擾。
那是在懋功附近的一個小村子裡,我們團被調來擔任警衛。天空下著大雨,毛澤東和其他中央領導都擠在路邊的一隻油布小篷子下邊等候,另外還有好幾千人的歡迎隊伍排列在道路兩旁。我被安排在歡迎會主席台的台口邊,熬了濃濃的一鍋薑湯,準備為四方面軍的同志驅寒。
傍晚的時候雨終於停了,四方面軍的那位領導騎著一匹膘肥體壯的白馬,帶著他的騎兵衛隊風一般地來了。我看到大家見面後都很興奮,眼裡閃著淚水,相互擁抱,用力捶打對方的脊背……然後領導們登台演講,台下戰士們歡呼不斷,而我則一直忙著給四方面軍的同志往茶杯里盛薑湯。等到四方面軍的那位領導開始演講的時候,我的手上這才清閒下來,聽他說道:“……只有這樣還算不上是英雄,真正的英雄應該……”
惱人的大雨又下了起來,讓我聽不清楚台上講的是什麼。他是要說英雄該是什麼樣的人,還是英雄應該怎樣做?我錯過了找到答案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