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鶯兒不說話了,半日後方輕聲道:「二爺,您已經有好些日子沒睡個安穩覺了。今日,還是早些安歇吧?」
「那便先洗漱吧。明日還有幾家商戶要見。」寶釵微微闔著眼,點點頭。鶯兒自去拿銅盆打了熱水,拿胰子搓出了極細膩的泡沫來,伺候著他擦過臉,又脫了大衣服。那水墨的帳子放下來不過幾瞬,鶯兒便聞聽到了極細而均勻的呼吸聲。
她掀開了一個縫兒,往裡頭一瞧,床上丰姿如玉的公子早已沉沉睡去了。烏黑的髮絲鋪於枕畔,像是上好的綢緞般,泛著隱隱的光澤。而錦被下的身形則是有些消瘦的,露出來的臉色也有些蒼白,兩頰都略略凹陷了下去。
鶯兒看了眼,不由得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她近些日子,越來越有了一種錯覺——覺著她家爺像是被這重擔壓的徹底彎下了腰,自從老爺去世後,更是消瘦的像要被這狂風暴雨輕易地折斷了。
不容易,只是這世間,又有多少人是容易的?
薛家這次進京,因著是為了生意上的事,且又有宅子,竟不好去榮國府住的。因而便獨自在外頭這宅院中居住。他們來時本就帶了五六房下人,關起門來獨門別院的過,倒也自在。
除卻王夫人想著令薛家來撐腰的念想兒落空,心中不大痛快外,旁人皆不理論。寶玉聞聽了此語之後,也是大大鬆了一口氣。
倒不是為了別的,只是那日初見寶釵之後,他便於那天書上瞥見了新的一頁,上頭赫然寫著寶釵的名字。
而下頭那一行字則令他整整一夜都沒能睡好,因著那天書上有三個橫平豎直的大字:
【甚憐之。】
天知曉寶玉看到這句話時,幾乎想要在那牆上使勁兒撞上一撞。
他什麼也不曾做,到底是怎麼就激起那位爺的憐惜之情了?
關鍵是,這種情誼......他是一絲一毫也不想要的!
他哪裡知曉,寶釵看薛蟠看多了,付出的心神就如同教導兒子一般,竟將他和薛蟠的兄弟身份硬生生調換了個個兒,處處皆是他反過去去照顧他哥哥。自家養了個熊孩子,再看寶玉丰神俊朗又會讀書,便像是看到了活脫脫的別人家的孩子。
別人家的孩子,看看,多好,多聽話!生得也好,說話也乖巧,也沒有見著個長的稍微好看些的就迫不及待的撲上去。最重要的是,從來不在外頭隨意惹是生非,簡直不能更好養了。
哪裡像是薛蟠那個看起來累死人、只知道到處惹禍的傢伙!
寶玉這些個日子,的確在乖乖做著標準的「別人家孩子」的典範,日日苦讀不輟。雖未曾頭懸樑錐刺股,倒也是頗有了勤學苦讀的模樣兒,眼看著一天天瘦下去,心疼的襲人日日去小廚房催著人給他熬枸杞雞湯喝。
【你何須這般辛苦?】無字天書道,【若是你果真想要,用些好話來哄哄我,便連這會試之題目本書也能告訴了你,豈不好過你如今為著個童生這般勞累?】
那如何能行?寶玉啞然失笑。
他要救自己的親人,就必須用自己這雙手方行——這一世,他決不能再是那個只能立於一旁看著卻毫無作用的公子哥兒了,哪怕是為著疼愛他的賈母,他也需逼迫著自己成長起來,儘快地長出羽翼,牢牢將這座他從小長到大的府邸護住。
無字天書於空中翻了個滾,煞有介事地上下搖了搖,權當做點頭。
【痴兒,如今終於悟了。】
「何止是悟了,」寶玉笑道,「這兩世以來,我從未有一日看的如此清楚過。」
知曉自己該做些什麼,知曉自己仍能於什麼地方加把勁兒......這令他覺著,他不再是命運這浩浩蕩蕩的浪潮中的隨波逐流者,相反,連命運也不得不向他低下頭來俯首稱臣,眼睜睜看著他走出一條與前世截然不同的嶄新道路來。
寶釵偶爾往府中來了幾次,每次都見寶玉待在書房之中,拿著書卷吟誦不絕,心頭不禁愈發羨慕。回頭到了府中,卻看見薛蟠委委屈屈活像是被夫家休棄的小媳婦一般過來了,指著身後那兩人控訴:「弟弟,他們看得也太嚴了些吧!」
「何處?」寶釵挑挑眉。
薛蟠愈發委屈了:「旁的也就罷了,為何我去淨房,他們也要跟進去站在我邊上?」
對著那兩張面無表情注視著自己的臉......薛蟠原本洶湧而出的噴薄之意都被硬生生憋了回去,連褲帶都沒法解下來。
偏生這兩人皆是練家子,他一個嬌生慣養的富家公子哥兒是推也推不動,拽也拽不動,那兩人就像是在淨房裡生根發芽了似的。
最後實在是受不了了,他只得頂著四隻發亮的眼睛,在那專注的目光中等待了半日,最終還是發泄不出來,簡直想要嚎啕大哭。
這樣的日子,簡直不是人過的了。
寶釵:......
他從未覺著如此心累過。
攤上個哥哥是個呆子,他也就認了;結果家中的下人,居然也全是呆子!
他這一生是什麼?照顧呆子的命麼?
第11章 青團事故
而此時,寶釵心中的那個聽話懂事再無一處不好的」別人家孩子,則正在進行日常的犯蠢活動。
盯著書頁看久了,滿腦子皆充斥著「之乎者也」,總會令人覺著神思亂糟糟的,不大清明。寶玉端坐於案前,又將方才所背的那篇於宣紙上仔仔細細默寫了一遍,見並無一字差錯,這才放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