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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緣由向外一放,縱使是王家一時也不好說什麼——當今皇帝頗信道教,對這些個神佛之事更是崇敬不已,以至於底下的官員個個也要做出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因而,他們總不能指著親家的鼻子說神仙不存在吧?
寶玉倒是趁著無人時悄悄兒去查探過幾次,見仍有金釧兒與王夫人每日送飯洗衣,伺候的盡心盡力。王夫人除了略略憔悴了些,全然無大礙,也就放下心來。
而就在這個當口,薛家帶了一大群家僕,熱熱鬧鬧地打江南上京來了。
「薛家要上京?」寶玉詫異道,「為何?」
他仍記得,上一次薛家之所以要上京,為的是寶姐姐要去參選公主侍讀一事——可如今他已十三,寶姐姐應當也已年滿十五,早已是及笄之年,還能去與誰侍讀?
他一頭霧水,就聽襲人輕聲細語道:「這個爺如何不知?薛家也是如今名號響噹噹的商賈之家了,江南一半的鋪子都是他家的。如今來這京城中,倒也不是什麼稀罕事。」
一面說著,襲人一面幫他褪去了外頭的大衣裳,纖白的十指於他扣的緊緊的衣襟上紛飛忙碌著,偶爾有意無意碰到衣服下細膩的肌膚,惹得寶玉渾身一顫。
他心內下意識便是一激靈,忙將襲人的手拂開了,道:「我自己來。」
許是這動作幅度實在有些大,襲人抿抿唇,眼內情緒一下子變得晦暗莫名起來。他卻也不曾說話,只站在一旁接了衣服,細細地疊起來,放入箱籠之中。
「爺,可用我伺候了?」待收拾完之後,襲人侍立於一旁,輕聲問道。
寶玉沖他揮揮手,其中意思顯然易見——只是這般,卻令襲人點漆一般的眸子愈發暗沉了下去,像是有無數簇暗色的小火苗於眼底呼呼燃燒著。若是寶玉此刻回頭望他一眼,定然也會被其中所含著的、令人近乎膽戰心驚的情愫所驚嚇著,這個於他身邊伺候了兩世的人目光灼灼地盯著他,並沒有任何收斂。
可是寶玉不曾回頭。
有些人,有些情意,原本就是註定看不清看不透的。
只是這樣的情緒也不過在他眸子中轉過了一瞬,襲人很快垂下眼帘來,輕聲應了句「是」,扭頭慢慢走出了這房間。門外是灰暗的無一點色彩的天,連雲朵都是陰沉著一張臉,風呼啦啦刮去,正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感。
襲人立在門廊上,忽的又扭頭看了一眼。
坐於書案前的小公子散開了頭髮,他烏亮的發只隨意取了耳邊兩小綹束了下,其餘皆烏壓壓披於肩上。於這暗沉沉的天地間,他那一襲百蝶穿花紅衣的身影是唯一的亮色。
襲人輕抿了下唇,於無人之處緩慢摩挲了下自己的指尖,像是要從上面汲取殘存的什麼溫度似的。緊接著,他邁開了步子,向著另一旁晴雯住著的屋子去了。
房內的無字天書哆嗦了下,掀開一頁與寶玉看:【那個伺候你的襲人,似乎是要黑化啊......】
寶玉一頭霧水。
黑化?那是什麼?
「他本就皮膚白膩,如何能這麼容易就曬黑呢?」他反問道,全然是一派茫然之色,「你莫不是搞錯了什麼?」
無字天書無語了半晌,頭一次惡趣味地起了不想去提醒這位主兒的念頭。它嘩啦啦抖動了下書頁,【沒什麼。】
寶玉也沒再去管這個一向神神道道的天書,他滿心都在另一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上:只憑薛蟠,究竟是如何將這薛家發展為江南數一數二的商賈大家的?
這這這......這全然不合情理呀!
薛蟠本該是那等只知曉吃喝玩樂、一頭扎入脂粉堆中拔不出來的紈絝子弟方是,前世寶玉習得的那些個說不出口的知識,竟有一大半都是從薛蟠處耳濡目染得來的。他竟不知,薛蟠今世竟有了這般大的作為!
如此一來,寶玉心底也不由得生出了幾分警醒之心,深覺自己自重生以來便無所事事,自去掀開書本,拿起他素日最為厭惡、斥之為滿是國祿利鬼之徒的四書五經,自去一字一句細細讀誦不提。
無字天書見他如此用功之模樣,反倒大吃一驚,驚訝道:【你如何還能有如今苦讀之日?】
許是為了彰顯這不可置信,它還專門翻了新的一頁,上頭標了個無比巨大的墨色的問號,硬生生湊到了寶玉眼皮子底下。
寶玉避無可避,又不能裝作看不到,只得回答:「不過是懂了一些道理罷了。」
他如今方才知曉,於這世間,鮮少有人能只行自己心愛之事——世事不如意者常□□,總有一些個厭惡的東西,是無論如何也避不過去的。
而承擔責任者,更為尤甚。有誰會喜愛卑躬屈膝;喜愛拋棄掉那些個自尊,放下身段去苦苦哀求;喜愛沒日沒夜的苦讀,終生相伴唯有孔孟兩儒?
誰也不喜,只是這世情所迫。欲要得償所願,總要付出這些個代價才是。寶玉想要將賈家從泥潭中救出來,他便必須行這些他素日最為厭惡之事,他躲不開逃不掉,非得立於高位之上,方能護得住自己想要護著的人!
可笑這些道理,寶玉重活一世之後,方才看了個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他這幾日便關上院門來,除卻與賈母請安外,余者諸事不問,只專心於房中學習這聖人之言;好在他天資聰穎,倒也是一點就通,若是有何不懂之處,便拿去那邊兒問元春,元春自會為他講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