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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他那雙顏色淺淡的琥珀色雙眸注視著, 寶玉張了張嘴, 一時竟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是了, 他這般著急地過來將這二人分開......是要做什麼?
他與寒煙,雖是相知已久, 亦算得上是脾性相和。可說到底, 不過勉勉強強能算是個知音罷了。他多謝國公爺當日體貼他失去襲人時的心思,多謝國公爺知曉他沒了親人的滋味兒,也多謝國公爺懂得他在意的、看重的,究竟是這世間的什麼——
然而儘管如此, 他們到底也不過是摯友罷了, 甚至是他親手將這人推開的。他又有何臉面、有何資格, 於此時這般生氣?
胸腔內原本正咕嘟咕嘟冒著的火氣,像是被迎頭澆了一盆冷徹的冰水。一下子冰寒徹骨,再不曾有先前的熱度。
寶玉勉強勾起唇角笑了笑, 道:「無事,是我失禮了。」
此時已逐漸是初春了,連吹拂的風也不再如先前那般刺骨, 反倒帶著氤氳的、花的香氣。寶玉立在這陣暖意融融的香風之中,卻覺著比那日在冬雨中淋得濕透還要寒冷幾分。
護國公蹙了蹙眉,眼中隱隱有光華流轉,卻到底不曾說什麼。一旁的孫亦早已紅著臉站直了身,見到寶玉相貌之時,不覺也呆了呆,隨即方意識到眼前這人是何身份,心思也一下子變得飄忽莫測起來。
他那日見到寶玉之時,寶玉被榻上的被褥蒙著,又散著一頭烏油油的絹發,竟遮蓋了大半臉面,因而總不曾認全。如今親眼見到,方知曉動人心魄的皮囊究竟是個什麼意思。莫要說他人,便連前日令他移不開眼來的護國公,於這身皮囊之下也不得不甘拜下風。
還未等他開口言說些什麼,卻忽的聽聞一陣馬蹄聲響起,紛亂地砸在地上。自營地門前縱馬飛奔而來的一個小兵氣喘吁吁揚著手中的一封信箋,高喊道:「將軍,京中來信了!是急報!」
聽聞京中兩字,寶玉不覺渾身一顫,一顆心瞬間高高懸了起來。
護國公緊抿著雙唇,將信封匆匆撕開,抽出其中的信件,一目十行地看下去。待看完之後,他兩下將信重新塞入其中,自唇間沉沉吐出一口氣來,道:「進去說。」
寶玉應了聲,先前看熱鬧的軍師、千戶等也忙忙答應,匆匆走入了他們素來用來議事的主營帳。
早有人按捺不住,道:「將軍,究竟是有何急事?」
「陛下病重,」國公爺緊鎖著眉道,「依照太醫的說法看來,雖說是尚可有些時日,只怕是迴光返照、年歲不久了。」
他抬起琥珀色的眸子來,帶了些威壓,令帳中人都覺如泰山壓頂般,不覺低下了頭去,不敢再與其對視。一時間眾人皆沉默無聲,半晌後,方聽護國公沉穩的聲音緩緩於帳中流淌:「大皇子同四皇子,眼下都在聖上身邊侍疾。京中傳信至此,只怕又已過了許多日,而每一日京中的形勢都變幻莫測,這些日子,希望諸位皆小心行事,時刻備著變故方好。」
眾人皆應了下來,隨即躊躇半日,終是有個姓楊的千戶低聲道:「按照眼前的局面,究竟會是哪位殿下——」
他並不曾再向後說,這句話到了這裡便戛然而止,突兀地結了尾。
然而聽者卻皆不覺著奇異,事實上,此刻,大多數人心中反反覆覆縈繞起伏著的,也是同樣一個迫在眉睫的問題。
繼承那無上寶座、於眾臣用戶之下緩緩登上皇位的,究竟會是哪位皇子?
他們心頭各自盤算著屬於自己的小主意,一面盤點著與兩位皇子相關的人脈,一面又禁不住暗暗焦心——如今這般困在南海,他們皆只能選擇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並不能擁有把握這個時機的機會。想及從龍之功便這般從手中流逝,不禁有人輕聲嘆了口氣。
而於這群心事重重的官員之中,唯有一人抬起頭來,帶了些憂心望著護國公。他的眼是桃花眼,此刻眼中一腔春水緩緩流淌著,寫滿了擔憂,眼波掃過來時,便已是一句無聲的問話。
國公爺收到了這飄過來的眼波,不覺心內也是一暖,衝著他微微地點了點頭。
這營帳中坐著的,不乏他素日的心腹,也有曾經拍須溜馬為其鞍前馬後的、口口聲聲皆是忠誠的小人。可眼下,他們聽聞此消息時,大多皆盤算著自己的小算盤,迫不及待要從這將變的天中汲取一些好處。
三五十人中,能全心全意惦念著他、為他而憂心的,唯有此一人。
他不禁含笑嘆了口氣,於心中想:自己這一世,真是要徹徹底底栽在這個小祖宗手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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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
天色陰沉沉,如同張浸透了濃墨的宣紙,皺巴巴縮成一團,像是時刻都能掉落下來豆大的墨汁兒。立在這濃黑的天下的皇宮如同埋藏在陰影里的野獸,大張著嘴,迫不及待地等待著吞噬些什麼。
殿中的燈火已有三五日不曾熄了,隨著窗外吹進來的一陣風而輕輕顫了顫,馬上就要燒到盡頭。有小宮女悄無聲息拿了新的蠟燭來,將已經燃燒殆盡的這根連帶著暗紅色的燭淚一同清理的乾乾淨淨,取而代之的是一枝嶄新的、從未燃燒過的紅燭。
榻上的人猛地咳嗽了一聲,於明黃色的被褥中緩緩翻了個身,疲乏地睜著眼睛望著殿頂,極緩慢地問:「是......什麼時辰了?」
榻前伺候的青年眉目俊秀,一身貴氣。許是因著這幾日都不曾歇息好的緣故,他眼下都有著隱隱的青黑,聞聽此問,忙將正扇著紅泥小火爐的扇子收了,低聲道:「回父皇,快三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