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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家二爺哼了一聲,這才覺著心中略微熨帖了些,一言不發背著手往裡走。他石青色的袍子乾淨而整潔,上頭一絲褶皺也無,用黑珠子線細細繡出了幾叢挺拔的修竹。整個人的脊背挺的筆直,自有一股令人側目的文人風骨,一眼看去,只令人覺著正氣凜然,就如這勁竹般高潔而堅韌。
只是他一扭頭,卻瞬間將這些個所謂的好印象全都呼啦啦打破了個徹底,略薄的唇一抿,硬生生抿出一個有些刻薄的弧度來,惡聲惡氣道:「還愣在那裡幹嘛?等著種蘑菇呢?」
寶玉只得跟上,眼見著對方又進了昨日的書房,抱出來了另一摞一直堆到他腰際的書時,登時覺著眼前一黑。
......天要亡我。
自此之後,寶玉便算是正式拜入了張家二爺門下,日日來張府中念書,也逐漸認得了府中的幾個主子,過的倒也順遂。
誰知不過三五日後,張逸然上朝之時,剛議完朝政,便見文臣中有一素日與他不合的言官緩緩出列,笑道:「聽聞張大人如今剛收了一個冰雪聰明的徒弟,費盡心神教導於他,倒教我等好生羨慕。」
「哦?」皇帝聞言,大感興趣,也將眸光投注過來,「張愛卿,果真?」
張逸然眼見此情形,只得也出了列,答道:「回陛下,臣確實收了一徒弟。只是冰雪聰明談不上,也不過是資質平庸之徒罷了。」
那言官卻由不得他糊弄,忙笑道:「張大人此言差矣,那榮國府的公子哥兒自生下來便是帶了一塊五彩晶瑩的寶玉的,自然有大造化,京城中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怎麼到了張大人口中,便變成了這些個資質平庸之徒呢?」
張逸然將他眼中閃動的惡意看了個清清楚楚,再去望皇帝時,果然見端坐於鎏金皇座之上的皇帝面色陰沉了下來。他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敲著扶手,淡淡道:「張卿,原來收的是賈家的孩子?」
張逸然暗暗嘆息一聲,登時也知曉不好。皇帝本就忌諱太上皇身後的那一幫子開國的老臣勢力,偏偏當年榮國公便是其中出挑的一個,於登基未久的皇帝眼中,這一幫子自詡勛貴的老臣便是那眼中釘肉中刺,令他恨不能將四大家族皆拔除個乾乾淨淨方好。
礙了他攬權的路,又有哪個人能討得好?
然而,張家二爺既然有這膽量將寶玉收入門下,自然是有其說法的。他挑了挑眉,淡然道:「旁的微臣不知,只是那史老太君依著往年兩家做親家的情分,拜託到了家母面前。家母的性子,陛下也是知曉的......」
他並未向下說,面上卻隱隱露出為難之色來。
皇帝果然撫掌大笑,道:「朕倒是忘了這一茬。這樣說來,著實是苦了張愛卿了。」
他也是見識過張家那位當家主母的厲害的,倒不是因著武藝精湛,更不是因著心思深沉,而是為著另一項令人不得不嘆為觀止的本事——哭。
張夫人是個柔柔弱弱的江南女子,腰是楊柳腰,眉是柳葉眉,一雙桃花眼內像是藏著汩汩流動的三月春水,頗有些楚楚可憐的風姿。只是她真是個水做的女子,一言不合,兩滴淚水便啪嗒一聲落了下來,哭的宛如梨花帶雨,姿態極妍,令人心都幾乎要化了;偏生眼淚卻又像是那黃河之水決了堤,根本沒個盡頭,連止都止不住。
自出生以來,張夫人便憑著這一手落淚的功夫百戰百勝,從她父親到夫君再到兒子,無論是何等鋼鐵心腸的男兒,也能被她哭的手足無措,只得僵硬著小心翼翼去哄她。先前的百尺鋼,都悉數化為了繞指柔。
皇帝有幸見識過一回她哭的工夫,那還是在張家長子要求參軍之時。彼時的皇帝也不過是個不甚受重視的皇子,與張家長子頗為交好,二人皆想上戰場上拼搏一番,誰也勸不住。
正無法之時,便眼睜睜看著一個風姿綽約的美婦緩步走了進來,一言不發,只用一雙濕漉漉的眸子專注地看著皇帝身旁的張家長子。看了一會兒,眼睛便蒙上了一層水光,啪嗒一聲落了兩滴淚下來。
這本來是一副堪稱賞心悅目的畫面,可過了許久,張夫人眼淚仍然如斷了線的珠子般滾滾落下來,皇帝便開始覺著有些不對勁兒了。
張夫人拿著小帕子,坐在那裡,從中午的掌飯時分一直嚶嚶泣泣哭到了夕陽西下。哭的張老爺幾乎要暴走,哭的本來打定了主意的張家長子焦頭爛額,圍著她好話說盡,最後只得無奈地舉手投降:「娘,我不去了——我不去了還不成麼?求你把這眼淚收一收吧!」
張夫人瞬間收了淚,冷靜地看著他:「果真?」
張家長子只得苦笑:「真的不能再真了。」
親眼見識過後,皇帝便瞬間清楚了,為何張大人連個侍妾也不曾有——這要是一時鬼迷心竅納了一個,那豈是哭個幾刻鐘可以解決的事?
只怕是要哭到天荒地老了!
他想及前事,看向張逸然的目光中便多出了幾分同情來。再想張逸然平日於權勢上毫不動心,對著皇子也敢吆五喝六沒個好聲氣,這六個皇子便沒有沒被他罵過的。雖是囂張,可一來,他的確是才華橫溢;二來,正是這種不參與奪嫡之爭的,方是真正的忠心於皇帝一人的,若非有不得已的理由,哪裡會在這種時候違了皇帝的心思?
皇帝的眸色柔和了些,點點頭:「張愛卿每日為朝廷殫精竭慮,著實不易。來人,賜西南進貢布料十匹,賞銀一百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