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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聲裡帶著難以消除的疲憊,隱隱還有些心灰意冷的味道。寶玉轉過身去,便見襲人嘴唇微動了下,終究拿起了面前的地契與房契,悉數塞入了自己袖中。
寶玉定定地看著他半晌,方輕笑道:「這十多年來,多謝了。」
「無事,」襲人若無其事捲起袖子來,替寶玉將頭上的發冠拆了,將一頭烏髮悉數打散,重新換做紅帶束了起來。寶玉看著昏黃的銅鏡,只能看到他眸中的波光溫柔而堅定,「在最後一刻之前,襲人仍可陪於爺的身旁,爺當日曾應允過我的。」
寶玉喉頭一酸,只輕輕點了點頭。
聖和帝下旨意下的頗急,只十日後便催他起身,因而寶玉也並不曾得多少與昔日好友重聚的時間,只得匆匆收拾了行李,於賈母身邊最後盡孝了幾日。
好在馮紫英之父乃是一品將軍,曾經東征西站,於軍中威望頗高。如今被馮紫英拜託,便拿了錢財,於聖和帝選精兵的那一步動了些手腳,將自己昔日信得過的親信換了進去。馮紫英再三拜託他們照顧於寶玉,甚至欲親自同寶玉一道往南海沿子去,卻被其父冷聲阻了。
「你是府上唯一的男丁,」馮將軍緊繃著一張臉,「如今這又是明顯要去送死的事,你何必摻和進那一灘混水裡?」
「正是因著這明顯是要去送死,所以兒子才更該同去!」馮紫英直挺挺跪於他腳下,無論如何也不肯起身,苦苦求道,「只這一遭兒,求父親縱容兒子這麼一回——哪怕兒子在府中,也定然牽掛於寶玉,既然如此,不如讓兒子也入那五百精兵之中,也好過於這安全之處獨自提心弔膽!」
他苦苦哀求再三,馮將軍冷肅的眉卻一下子鎖的更緊,愈是聽兒子的話音,愈是聽出了幾分令他心驚膽戰的味道。一時間,他竟打從心眼裡有些慶幸這寶玉命不久矣,否則便按紫英這般拼了命也要維護於他的程度,只怕他二人,還不知會做出什麼不才之事來!
馮江軍一時間也不與他再廢話,二話不說便喚了七八個身強力壯的護院進來,不顧馮紫英掙扎,強行將其捆了,關至了祠堂之中,命人日夜看守著。
「五日後他走了,為父再放你出來。」他的聲音隔著一道房門,滿滿皆是令人心驚的殘酷,像是鋒利的冰棱,毫不客氣地戳入人心中去,「在這之前,你且不要用飯了,好好在這裡頭想一想罷!」
於五日之後,寶玉在城門處等了許久,一直等到兵士們不耐煩地催促了一次又一次,唯恐延誤了軍機,只得將仍未來到此處的馮紫英先行放下,與此處眾人告別。
他今日第一次換了一身戎裝,銀白的盔甲於陽光下反射出帶著森森寒意的光,長發悉數乾脆利落用銀色發絛高高束了起來,竟難得有了幾分英雄氣概。
「再會了。」他緊緊拉著韁繩,於馬上朝眾人展顏一笑。
黛玉、寶釵、王熙鳳等人皆來了此處與他送別,連北靜王也親自到了這處。唯有柳寒煙因著柳國公於平安州病重,前去侍疾不在京中,此刻不曾到場,而師父大人則因著仍在宮中伴駕,亦不能來。滿天烏壓壓翻卷著的雲層之下,寶玉將他們悉數認真地看過去,見眾人眸中皆是離別之苦意,不禁輕笑道:「之後相見只怕難了,如今好容易見我一面,如何也無個笑臉?」
一語未了,黛玉已然淚濕雙睫,喉頭哽咽,再說不出話來。
「罷了罷了,」寶玉手中馬鞭一揚,於馬上望著他們,笑道,「待我歸來之日,再把酒同游,賞菊作詩,可好?」
寶釵縱是平日再穩重圓滑,此刻也難得紅了眼角,上前將韁繩拽的緊了些:「萬事當心。」
寶玉點頭應了,隨即猛地揮鞭,頭也不回駕馬飛奔出了城門。他頭頂一點紅纓浮動,漸漸便融入了遠處,再也分辨不出了。
此後,朝上再無戶部主事小賈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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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路行路辛苦,風餐露宿,皆是寶玉從未受到過的苦楚。日日趕路匆忙,也不得尋個好住處好好歇息,只得幕天席地,於平坦之地燃起火焰來,拿從軍的乾糧湊活著吃了。
那乾糧亦是頗為粗硬的冷饅頭,於這寒冷冬夜之中凍的猶如一塊冰塊,頗難下口。寶玉第一次啃,倒險些將自己的門牙咯下來,登時幽怨地捂住了自己的腮幫子。
為首的兵士姓李名陣,此刻見了寶玉如此模樣兒,不禁開懷大笑起來:「只怕你從未嘗到過這般好滋味吧?」
笑罷,到底是將手中的水壺扔了過去,努了努嘴:「用水泡著喝,或者尋根乾淨樹枝兒烤了,否則你這一口金貴的牙只怕都沒了!」
因著馮紫英的活動,他們皆是曾於馮將軍手下待過的,縱使有聖意在身,有時也難免多照拂於寶玉幾分。況且寶玉雖為富家子弟,可行事做人卻絲毫也不高高在上,並無傲氣,同他們一道吃這苦頭,並無一句怨言。眾兵士看了,也著實心中服氣,他們本是豪爽磊落之人,既然心中佩服,便不會刻意為難。
寶玉笑著謝過了,果真拿了樹枝將饅頭烤了,一面湊近火堆取著暖,一面卻抬起頭看著這黑漆漆的天,上頭暗沉沉的浮雲流動著,偶爾只有幾顆星子閃爍。
柴火劈啪作響地燒著,眾人早已歇息,唯有放哨的來回巡視著。
直至此時,寶玉方才慢慢站起身來,趁著無人注意,到茂盛的草叢之中,緩緩解了自己的衣裳,於兩腿內側摸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