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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房裡的賈珠生病了。
賈珠是二房的嫡長子,比賈璉尚大兩歲,是賈母第一個正兒八經的孫子,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他這一生病,倒是鬧得整個二房都不得安騰,賈母拄了紫檀拐扶了小丫頭,慢慢往榮禧堂那邊去了。
過了二門,丫頭打起帘子,賈母等人緩步進去,繞過屏風,便看見小小一張金漆木雕羅漢床上,躺著個面色蒼白的少年,雙眼微微地闔著,那唇卻沒有一點血色。王夫人正守在一旁垂淚不停,賈政則在房間中踱來踱去。
那賈珠見賈母來了,忙氣喘吁吁要坐起身來,卻又被賈母按下去了。賈母也不及多問,只道:「太醫怎麼說?」
「太醫說,皆是平日讀書太過的原因,心思費的太多了。」王夫人拿帕子揩了揩眼,「這孩子念書著實太拼命了點,這讓我如何放心的下……」
賈母見賈珠眼下發青便覺不好,又掃了這房中幾眼,看到了兩個眼生的且頗為美貌的丫鬟。知道是王夫人賞賜的,也不好說些什麼,只道:「你也多注意著些,這伺候的人裡頭,可別有人生出了其它心思來。」
王夫人道:「媳婦省得,只是這大家公子,哪個身邊沒有幾個丫鬟伺候。更何況珠兒已經十四,不久也可以考慮成家之事了,這若是沒有……也不合情理呀。」
賈母聞言,口中便嘆了口氣。因又問道:「那太醫可說,有何調養之法?」
王夫人忙道:「旁的倒沒有什麼,不過是吃些人參養榮丸。只是太醫說,要靜修三月,不操一點心才好——」
她一言未了,那邊賈政已皺了眉道:「不成!」
眾人皆驚訝望過去,王夫人更是雙唇顫抖,驚疑不定道:「老爺?」
「珠兒今年八月便要下場進秋闈了,眼下正是要緊的時候,哪裡能就此懈怠?」
「可是,珠兒的身子——」
「府中好吃好喝的供著,又有那麼多人伺候著,難道還能不好嗎?」賈政道,「世間有多少寒門學子寒窗苦讀數十載,眼下他在這錦繡繁華之地,享著榮華富貴,又能累到哪裡去!」
這一番說詞真真是義正言辭,倒氣得賈母舉起拐杖直要往他身上打:「珠兒才多大,那下場考試有的是機會,哪裡就要緊到如此!」
賈政撲通一聲跪地,直挺挺地受了,心裡的念頭卻絲毫不變,皺著眉不做聲。
「祖母,」賈珠插了進來,勉強笑道,「孫子已無大礙,不過是前幾天用功過了頭,修養兩天也就罷了。祖母不必為孫子擔心,況且孫子苦讀了這麼久,又豈能功虧一簣?」
賈母仍舉著拐杖,望著床上孫子那雙堅定的眼,眼淚唰一聲就下來了。
「我這都是,做了什麼孽啊……有了一堆你們這群不省心的小冤家……」
王夫人鼻頭一酸,想起自己這兒子辛辛苦苦勞神勞力也不過為考個進士尋個前途,而大房那賈璉諸事不做便可以輕輕鬆鬆繼承爵位。這世道哪裡公平?越想越悲從心來,不由得也跟著啜泣起來。那眼淚珠兒便滾滾從面上流下去了。
正所謂:流淚眼看流淚眼,傷心人對傷心人。
千般苦楚道不盡,只余面上淚縱橫。
以至於第二日見到張氏時,眼圈下都是紅紅的。
然而張氏也沒有好到哪裡去。賈琅驟然離了她,她心下記掛的不行,夜裡輾轉反側竟不曾好生睡得。
賈母也是容色不佳,歪倒在那美人榻上讓小丫鬟給捶著腿,淡淡道:「今日叫你們來,是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要和你們商量。」
兩個媳婦均屏氣息聲,留神靜聽。
「昨日我們府上現了祥瑞,我瞧著,那百鳥竟是往元春住的屋子去的——老二家的,你可明白我這意思?」
王夫人心中悚然一驚,百鳥朝鳳,老太太這意思是……
她面上神色都變了,仔細思忖一番,方道:「這個,還未曾問過老爺的意思——」
「問什麼老爺的意思!」賈母猛地用拐杖錘了錘地,「若不是他們沒一個成器的,我又何須想出這個主意!這滿府的男兒,竟只出了珠兒一個愛讀書的,偏偏又是身子弱。總不能讓我把這全部的重擔,全都壓在他一個人身上罷!還是說,你們非得折騰死了我這把老骨頭才肯罷休?!」
兩個媳婦均是一驚,忙盈盈福身,口稱不敢。
賈母也覺得疲憊,又靠回榻上,慢慢道:「我如何願意把元春送去那等見不得人的去處,只是眼下,竟是再沒有別的辦法了。昨日又有了那樣的徵兆,元丫頭又是個懂事知禮的,正竟是上天註定的一條路吧?」
她微微嘆了一口氣,那一瞬間張氏覺得她蒼老了許多,眼角眉間都是掩飾不住的疲憊的氣息。
她忽然間便有些懂了這個自自己進門後就沒給過自己好臉色的老人,府中男兒無法撐起門戶,這後宅之中的女人若不算計多一點,又要怎麼存活下去?只是拿女孩兒去做交易,就算換來了榮華富貴也註定不能長久,因此一時間也是靜默無言。
賈母看到她垂眉不語,登時又想起另一件事來:「對了,你今日遣個會說話的人過去,把琅兒接過來。賈家的人,放到北靜王府算是怎麼一回事?」
張氏應了,她心下原本也就有這個打算。這一日離了賈琅,真真是茶思飯想牽腸掛肚,那兒女便是前世的冤孽,哪裡是解得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