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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受那人的話, ……
凌非焉不敢想下去。
啊……
她……
緊握的雙手緩緩失去力量, 深藏在掌心中的什麼也在逐漸伸展開的指縫間悄然溜走了。
凌非焉的身體僵住了,她不敢動, 不敢睜開眼睛, 甚至快要不敢呼吸。
她十分確定輕如細羽般印在臉頰上的柔軟是個吻。
輕輕淺淺,卻比那晚紫麓山石階上的夜風更烈,更重的震擊著她的心房。
凌非焉的心臟劇烈跳動著, 可她卻只能這樣一動不動的承受著,等待著。
她不知那人接下來還會做些什麼, 更不知自己接下來還會默不作聲的接受些什麼。
安靜的空氣讓暗中的等待變得更加煎熬, 甚至莫名衍生出許多自我厭棄的悲哀情緒,以及更多更多越自責便越興奮的罪惡感。
凌非焉無法擺脫這股不能盡數掌控亦不甘隨波逐流的矛盾感, 可偏偏如此漫長的暗夜給了凌非焉如此大把的遲緩時間,她越是迫切的想要釐清思緒,就越把自己狠狠逼迫得快要不能呼吸了。
終於, 好像從很遠很遠的地方, 又像是在意識和靈魂的深處傳來什麼人輕手輕腳離去的窸窣聲。凌非焉急切的想要側耳傾聽, 卻發現那堅硬的竹床竟因重新迎歸了什麼人的體溫而發出了愉悅的輕哼聲。
凌非焉的心也在這滿足聲中猝然分裂成涇渭分明的兩塊。一塊融作甜蜜釋然, 柔軟;一塊凝結成黯然落寞,緊蹙。
然後,凌非焉便再也聽不到任何其他別的聲音了,她的整個世界被自己咚咚作響的心跳聲淹沒得一塌糊塗。
清明,潮生。
湯沐冉從沒有騙過凌非焉,如果有,大概就是對大祭師袍的形容。
望海閣上,那氣質卓然,威風凜凜的人哪裡有半點憨蠢的樣子。即使今日潮生宮的主位上坐滿了盛裝出席的奈羅王族,莊重泰然的湯沐冉也仍然是整個典禮上最令人心生敬畏的存在。
凌非焉置身觀禮席中,遠遠望著那曾經最愛一襲素衣清清簡簡的人,第一次為湯沐冉感到迷茫。此時此刻,就連凌非焉也覺得這世上絕不會再有第二個人比湯沐冉更能勝任大祭師之位。可偏偏湯沐冉卻是湯氏一族千百年來最想擺脫宿命,最渴望自由,最不願受大祭師之位的後人。
觀禮席中,還有個頭戴垂紗緯帽的怪人。她與凌非焉一樣,穿著漁家女子樸素的布衣,身姿清朗,髮絲如墨,只看背影的話定是個清麗的女子。可轉到面前,便會發現她的一隻眼睛上竟覆著一條與衣衫同色的布料。
這女子神情謹慎肅然,輕輕抿著的纖薄雙唇在她潤玉般的容顏上勾畫出一道耐人尋味的優美唇線。任何人見了她劍眉之下的如星朗目都會禁不住惋惜,如何這樣明朗美好的女子竟會害了一隻眼睛,生生變成了獨眼龍。所以人們也便理所當然的認為,那不合時宜的出現在大祭師即位典禮上的垂紗緯帽是這女子遮羞避恥的屏障。真不知他們若親眼見了素布下那隻流轉著鎏金之色的魔瞳,還會不會為這遁入魔道的痴情人由衷嘆息。
但這女子似乎並不在意世人對她有著怎樣的猜想。她那隻躲在垂紗之後的墨色瞳眸亦不常落在萬人矚目的大祭師湯沐冉身上。她一直默默凝視著的人們,正身著華貴莊重的大禮之服,於高位之上睥睨眾生。巧的是,那期間最為素雅端莊的中年婦人,眉宇間竟也泛起了與這女子一模一樣的淡淡愁容。
湯沐冉從奈羅王手中接過墜著五彩鳥羽的印信,簇擁在潮生宮外的奈羅百姓霎時爆發出陣陣歡呼。而前任大祭司湯銘尚不能獨自站立,由兩個兒子攙扶著,將一柄傷痕累累的木杖交付在湯沐冉的手上。
奈羅百姓的竊竊私語之音霎時取代了歡呼,他們知道這時湯沐冉理應得到奈羅大祭師的傳世法杖魔螺飛鳥,所以他們不理解湯沐冉明明是奈羅湯氏百年難出一人的天選大祭師,為什麼只得到了這麼一根普普通通的木棒。
湯沐冉見狀,於望海閣上輕一抬手,台下民眾便止住了陣陣議論。湯沐冉朗然道:「魔螺飛鳥,湯氏仙祖所遺聖物。曾欲毀魔心,卻終毀於心魔。此杖乃魔螺飛鳥之骸,既入我命,即為我心。我,湯沐冉,奈羅國之祭師,在此以湯帝之名起誓。此生覓遍東海,尋盡蒼天,勢必重鑄魔螺飛鳥,以血附魂!我命不息,我心不隕!」
一番言語言盡,奈羅民眾雖仍未知大祭師法杖魔螺飛鳥究竟因何破損,但卻無不被湯沐冉的誓言感染振奮,霎時掌聲再起,紛紛高呼「我命不息,我心不隕」向湯沐冉致以敬意。
再看湯銘,此時倒是穿著極其普通的暗金長袍,沒有紛繁裝飾,亦無美玉為佩。頭上沒有了華麗的大祭師法冠,絲絲縷縷的灰白髮便將他的頹態映襯得愈加真實醒目。沒有人知道一月前還精神矍鑠的大祭師怎的會忽然蒼老虛弱成這般模樣,就像那突然飛灰湮滅的魔螺飛鳥。仿佛他們都曾在一場慘烈的雷霆滄桑中劫後餘生,然後便腐朽得哪怕輕輕一觸就會轟然崩碎。
而湯沐冉方才那一番頗有意味的話語讓湯銘十分不悅。他倚靠在高高的椅背上盡力端正坐好,以此維繫著曾經輝煌的最後顏面。心裡卻在反覆思慮湯沐冉言語中的魔心和心魔究竟是何所指。並且他也不知自己今日到底是怎麼了,總是不可抑制的想要往觀禮席的方向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