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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布眼珠一轉,深知一棒子搭一甜糕的道理,不著痕跡地捧了對方一捧:「大王昔日於巨鹿令將士破釜沉舟,背水一戰,必是深知人凡至絕境,為求生路註定全力以赴的厲害。我軍固然兵強馬壯,所向披靡,若齊域遍地皆敵,人人皆兵,為苟全而以命相搏,必也難以攻克。有此後顧之憂,進則有腹背受敵之危,退則為半途而廢、悻悻而歸之頹,進退兩難,就如深陷泥沼,恐將勝負難料。如此反受其害,空損士卒,又豈是大王本意!」
項羽指節輕叩矮桌,靜心聽著呂布闡述這利害關係,陷入了沉思。
呂布噼里啪啦地編完這堆,已然徹底詞窮,見這憨子不知在想什麼,不由暗舒口氣,樂得歇歇。
他毫不客氣地給自己倒了碗湯,哪管湯水冰冷,先咕嚕咕嚕灌了下去。
項羽耳朵微動,捕捉到灌水的動靜,一對招子不動聲色地動了動,重又落到呂布身上。
他忽開了口,口吻喜怒難定:「依奉先之見,又當如何?」
呂布忽被抽問,心裡暗罵一聲號稱賢士便是麻煩透頂,卻不得不隨手抹了把濕漉漉的嘴角,毫不心疼地將水漬往那簇新的寢服上一擦。
項羽看得眉心一跳。
呂布不知項羽在想什麼,兀自嚴肅地回想了陣當年陳公台的嘮叨,從那模糊記憶里擇了碎片含混拼湊。
有了。
他畢竟頗有幾分急智,大略整理出後,便一本正經地半忽悠、半建議道:「依布之見,大王不妨明日派說客招降那齊地郡守,封爵也罷,賞賜也罷,再留一得力楚將做副手,與其共同堅守城池,供作補給。至於那些個降卒,與其養著空廢糧食,倒不如擇些精壯編入軍中,其餘放歸各家,趕緊種地去……大王便可放心再戰。還應順道派人弘揚此事,好叫齊民知曉大王寬容納降。如此一來,說不得前方各城將不戰而降,甚至為求生路,主動將那田橫人頭送上,令大王平叛之路暢通無阻,不戰而屈人之兵,乃為上策。」
親疏有別,相比起楚民的忠心耿耿,齊民如此反覆,的確不可全信。
但僅令其供應些許糧草,又有甚麼可疑的?
倘若項羽不強徵士卒,還願放歸部分戰俘,那有著那田榮貪得無厭的無盡索取襯托,反倒顯出慣有殺名的楚軍仁厚來了。
根據呂布這一路所見,那田榮為對抗楚國雄師,不得不將未及二十三歲、或已超五六十歲、本不當服兵役的男子也強征入軍,統統充作兵員。
這才有了那看似聲勢浩大,實則三五成群,連件像樣軍裝也無,步伐紊亂,胡亂衝殺的齊軍。
混了這麼大批平民進去,本還有些實力的齊軍才淪落至連一些個游兵散勇都不如,哪會是軍紀嚴整、身經百戰的楚軍對手?
養這麼一群吃乾飯、壞士氣的,還不如放人各回各家,既省了口糧,增加了生產,又可得個好名聲,真是何樂而不為。
呂布雖厭惡那大耳劉惺惺作態,認定他是假仁假義,但也不得不承認百姓的確被哄騙得服服帖帖,對其甚是愛戴。
項羽蹙眉,思忖再三。
他先前下令屠城殺俘,雖確有著其他考慮,但到底是怒意上頭居多。
因剛破天荒地有了一場實力相當的打鬥,還是同近來最合他心意的愛將奉先……
倒無形中散了那股徘徊不去的怒氣,叫他能冷靜下來,肯認真思索這話里的道理了。
呂布看他還猶豫不決,心急如焚,猛然憶起對方早前不計前嫌、納降章邯之事,遂大力再推一把:「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成偉業者更當海納百川,不拘私仇舊怨。章邯曾殺大王叔父,此為血海深仇,大王且能為大局著想,受其投效,予以禮遇,重用其能。大王連殺叔之仇亦可寬恕,擁此不計前嫌之英武氣概,豈會吝於包容僅是搖擺不定、貪生怕死之區區齊民?!」
這也確是呂布最難想明白的一點。
按理說那親手刃了項梁,懸示其頭顱的秦將章邯,才是項羽不折不扣的頭號仇人,連嬴子嬰都遠了好幾重的干係。
項羽若真是個眼睛裡容不得沙子、意氣用事的爆裂性子,那必然是誰勸都不好使,必殺了章邯泄憤不可。
偏偏項羽當初卻聽進了旁人勸說,看清諸侯軍兵散糧稀、不宜久戰的弊端,不惜生生咽下了那莫大仇怨,對章邯予以了寬容接納,禮遇有加,至今未改。
既是個能為大局、放下舊怨的,怎這回就執拗至此,要與那無甚仇怨的齊民計較,非往那屠城殺俘、盡失民心的火坑裡鑽?
此言一出,項羽瞳孔倏然緊縮,好似看清前路雪亮。
他一旦深陷入思緒中,便不知時光流逝。
待他終於想通,認為奉先確實言之有理,殺俘屠城雖一時痛快,卻將留下無窮後患,不宜輕為時,已是曙光初現。
項羽稍稍動了一下僵硬的身軀,被遺忘的疼痛驟然襲來,叫他倒吸一口涼氣。
他下意識看向莫名安靜的罪魁禍首,卻訝見一身傷的對方已不知何時起,便歪著腦袋靠在那矮桌上,雙眼緊緊閉著,不甚舒服地皺眉睡去了。
畢竟他來時日夜兼程、全力趕路,方才又有那般厲害的打鬥一場,體力本就消耗得厲害。
加上之後還辛辛苦苦折騰腦子裡的可憐靈光,憋出那麼一大通快要了他老命的話來,更是身心俱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