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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楚軍入關後,他固是與同僚一道升遷,被封作卿,卻並無實權。
未過多久,陳平就已然看穿項羽重武輕略、魯莽少謀、輕信奸臣的弱點。他既是不甘伏於庸主、落得默默無聞的結局,也是打心底不認定項羽具備一統天下的雄韜偉略,遲早敗亡於旁人之手,遂一邊低調行事,一邊默默觀察諸侯動向,期望另擇明主相投。
於秦宮夜宴時,他初見那韓地智士張良,頗覺合契;再觀那劉邦能屈能伸,頗有大器之資;反觀項羽有眼無珠,糊裡糊塗;不由起了重新擇主而事的心思。
他人脈雖稱不得廣,但除有這一面之緣的張良外,於漢營中尚有一故交魏無知。
倘若去投,倒是不乏人引薦。
陳平動了心思,正斟酌著,卻不料風雲突變,中途殺入個名不經傳的呂布來!
楚王當場斃命,一干漢軍與王隨具都血濺當場。
這自投營以來,便一直不顯山不露水,甘心做一不起眼的執戟郎中的年輕壯士,竟藏了這般神勇奇謀!
陳平親眼看著他僅憑一人一劍,生生殺出一片屍山血海,直讓四座震驚,也叫局勢為之大改。
因他抓準時機先發制人,上一刻還為座上賓、也叫自己頗為看好的劉邦轉瞬被扣上弒主罪名,被迫抱頭鼠竄,西逃入蜀;而項羽去了拘束他的礙事國君,又嫁禍給了爭權勁敵,盡掌權力,名正言順地自立霸王;更不可思議的是,還聽取諫言,一改領兵東歸彭城的計劃,轉而定都咸陽,經營富庶關中。
劇變接踵而來,令他目不暇接。
陳平驚訝之餘,不免對這位神秘莫測的呂將軍,起了濃重的探究之心。
手段乍看粗莽直接,像極了項王,然觀其結果,卻無不透著老謀深算。
最令他徹底棄了離楚之意的,還是項王聽取諫言後,身上所起的翻天覆地的變化。
——不再拘泥於楚國霸王,轉戰逐北,卻只王楚國一地的狹窄條框。
而是先據強齊、並燕趙,一邊精心經營後方本營,一邊於前線收攏民心,赫然展露出鯨吞天下之勃勃雄心。
陳平目光如炬,哪裡看不出眼下四面遇敵,連失三地的楚軍看似如履薄冰,卻也得了絕佳時機,正處於定勝負的節骨眼上。
然這時機由天予人,卻需看項王肯不肯取。
若項王剛愎自用,仍是一心只以蠻力破敵,受諸侯合圍,攻堅難下,糧草不繼,勢必迎來兵盡糧絕、眾叛親離的敗局。
正因這份心思,楚軍誓師出擊,一心報仇雪恨時,陳平面色淡然,只冷眼旁觀。
孰料呂布剛至,項羽便一反常態,徹底扭轉了心思。
——只要項王肯聽諫用計,大勢便已塵埃落定。
陳平耐心觀望多時,終於在這一夜做出決定,死心塌地留在楚營。
既絕了改投他勢的心思,他自不甘心於繼續默默無聞,做一有名無實的信武君。
與其到項王前自討沒趣,他更願在粗中有細、憑一己之力將大局改頭換面的呂奇士前試上一試。
看能否得此舉薦,得以大展才華。
呂布心思還有一半放在剛才那份輿圖上,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正準備開口敷衍一二時,腦海中忽有一道霹靂划過。
他渾身微不可察地一僵,倏地抬了眼,炯炯有神的眸子直視這氣定神閒的英俊幕僚道:「你……姓甚名甚?」
「回將軍,」他問得突兀,陳平卻毫不在意,風度翩翩一頷首:「在下名喚陳平。」
……陳……平?
呂布頭皮一緊。
——他娘的,怎是陳平!!!
後知後覺眼前這人,竟是史上那位與叫他心有餘悸的毒士賈文和相比、還來得有過之而無不及的陰謀家時,呂布麵皮雖竭力繃住了,渾身汗毛卻是瞬間炸起。
他怎不曉得,這本該在劉耗子帳下混得風生水起的危險人物,此時也在項憨子帳下混日子?!
呂布在沙場縱橫,所向披靡,身先士卒,領兵衝鋒陷陣從無二話。
若要比單打獨鬥,那他除了這輩子倒霉遇上憨王這怪力莽夫外,堪稱天不怕地不怕,打遍天下也無敵手。
唯獨在吃過賈詡太多暗虧後,對這些個心眼比蜂窩還多的毒策士略微犯怵。
不過轉念一想,他心思漸定。
那劉耗子還遠遠躲在巴蜀那窩裡,不知何時重見天日……依他看來,陳平八成未與那老賊勾搭成奸,才安分守己了這麼長時日。
況且楚國勢主,為那憨子霸王。
縱真叫陳平耍計坑了,倒霉的也該是那項家呆子,坑不到老子頭上。他怵個啥勁兒?
呂布一驚過後,很快冷靜下來。
慌是不慌了,心裡到底本能地有些警惕,又有些許發虛。
不論心中如何作想,他目光卻是古井無波,面無表情地看向陳平,同樣直白詢道:「君欲獻何策?」
陳平知曉自己寂寂無名,因而得呂布貿然問起名姓,心裡自是欣然居多,絲毫不覺冒犯。
見呂布當真向他問策,顯要耐心聆聽時,他不由微微一笑,將心中所想徐徐道來:「諸侯當說,卻不可盡說。」
呂布淡淡地「噢」了一聲,尾調微微上揚,虎眸微眯,神態間便是渾然天成的高深莫測:「依君之見,何人當說,何人又不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