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黥布眉頭緊皺,望著灰茫茫的天,隱約感覺出幾分大勢已去的淒涼。
怕是逃得過初一,也逃不過十五了。
——黥布的不祥預感,於不久後即得到了應驗。
他雖在經過一番精密部署後,靠著犧牲百餘親信騎從,艱難從那山中脫身,卻也沒能走上多遠。
他那老丈人吳芮於逃跑途中,被流矢射中數處,雖未中要害,但一老翁又能吃得住多重傷勢?
且沿途顛簸劇烈,餐風露宿,風聲鶴唳,處處需避人耳目,自也無法求醫問藥。
在逃出來的第三天,傷口大片流膿,叫吳芮痛得瀕近昏迷。
此時此刻,疼得神志不清、滿面淚水的吳芮,是真的悔了。
悔那日未將漢王使者驅逐,而是聽信了對方的鬼話;更悔連累女婿黥布,毀了對方做安樂王的平坦前路。
如今想來,那酈食其字字聽似有理,卻是破綻百出。
項王固是暴戾殘酷,好猜忌多疑,但對於部下,可始終稱得上仁厚慈愛,對於長而有智者,亦是恭謙有禮。
黥布雖怠慢項王詔令,未及時出兵相援,令項王惱怒,關係僵化疏遠……卻絕不至於就此破裂,分明大有修補餘地。
他們怎就被鬼迷了心竅,只因自疑災禍及身,就舍了手頭已有的一切,先發制人地叛了?
「怪我……一時糊塗,」吳芮躺在髒污的泥地上,枕著黥布特意脫下來給他墊著、也變得髒兮兮、辨認不出原本顏色的披風上,深歉道:「卻害了你啊!」
黥布一聲不吭,眼睛卻已赤紅。
說完這句話後,吳芮無力地闔上雙眼,渾身力氣徐徐褪去,呼吸也緩緩斷絕了。
黥布將吳芮埋葬後,悶頭繼續前逃。
只是天大地大,他又能逃到哪兒?
他之所以暴露了行蹤,皆因九江百姓,盡都恨極了他這曾經的九江王!
黥布稀里糊塗地失盡民心,又因婦翁之死而心灰意懶,未能再逃上多久,終被龍且所領的追兵逮住。
他木然地看著忠心耿耿地跟了自己一路、到最後一刻也拼死抵禦、奮力為他爭取逃亡機會的那最後五十將吏,全被暴怒的龍且殘忍殺死。
又被五花大綁,困入檻車,隨軍押往靈璧。
黥布自被擒以來,就是一副失魂落魄,任人宰割的模樣。
哪怕龍且對他拳打腳踢,激怒唾罵,好幾次若非鍾離眛拼命攔著、險些拔劍將他砍死,他也無動於衷。
直到抵達靈璧楚軍主營,遙遙看見營門前站著身形頎長、肩闊腰窄的二道身影……
黥布渾身猛然一顫,終於嘗到了姍姍來遲的恐懼。
親自來到營前,迎接凱旋的龍且與鍾離眛一軍的那兩人,不是項王與呂布,又還能是誰?
呂布簡直迫不及待地想看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破布的悲慘下場,以至於上身情不自禁不住前傾,腳步也順道挪了幾寸。
不知不覺間,就與項羽並肩站到了一塊,立於隊列最前。
這一站,加上他那與項王持平的頎長個子,頓顯得無比醒目。
須知連被項羽客氣尊稱做亞父的范增所站方位,都識趣地落後一步,更遑論是其他親信重臣了。
范增最先察覺呂布越了位,唯恐他觸怒大王,不僅輕咳一聲,想要低聲提醒。
項羽卻似有所察覺。
在捕捉到那句輕咳後,他正巧趕在范增開口之前,微微側了頭。
那側顏雖是喜怒難辨,但那無聲地遞出的眼神,卻是再清晰不過了。
范增不禁怔住了。
他雖未神通廣大至僅憑一個眼神、就能看出心思難測的大王所想,但要領悟到最淺顯的那層意思,也實在不難。
既是大王默許、甚至有意鼓勵……
范增從容地挺直背脊,那番將將到了嘴邊的話,也自然而然地咽了回去。
眼看著大王日益豁達大度,竟一改以往的剛愎自用、任人唯親、到如今這從諫如流——雖只從一人諫——又肯主動與奉先這勇略兼具的大功臣親睦,他簡直比誰都樂見其成。
哪兒會閒得無事,跑去煞甚麼風景?
不知不覺中,范增臉上已然掛滿笑意。
相比起為大王與日俱增的轉變而欣喜不已的范增,這時的黥布,簡直恐懼到了極點。
待檻車被推到穿著霜冷銀甲,面色卻寒於霜雪的項羽跟前時,心中的懼意,更是瞬間到達了巔峰。
項羽只淡淡瞥了這昔日驍將一眼,語氣毫無波瀾地下令道:「放出來。」
檻門被打開,枷鎖被卸去,恨得咬牙切齒的龍且親自將他從裡頭狠拽了出來,猛力摔到了地上。
黥布體力枯竭,哪裡能吃住盛怒之下龍且的力氣。
他被這一拽一甩,狼狽地摔到地上,又在粗糲的砂石上滾了一圈,渾身都是火辣辣的疼。
他卻不敢站起。
只匍匐拜下,頭低垂著,哪怕朝著地面,目光仍是躲躲閃閃。
哪怕未看向項王,他也能清晰感覺出那道充滿殺意的冰冷目光。
即便他明知自己鑄下無可挽回的大錯,哪怕舍下臉面乞憐討饒,也註定只剩死路一條……
可真正到了需直面霸王的時刻,他仍是惶恐至極。
項羽一言不發,毫無溫度的目光久久地落在了黥布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