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頁
好在呂布是個思緒跳脫的,見這憨子不知怎的又神遊天外,他也不怎敢指望對方了。
遂眼珠子一轉,略作思忖,又正了正色,鄭重開口道:「布入楚營,滿打滿算不過半載,資歷甚淺,功績亦不過尋常,卻得大王如此信重,實是心中有愧——」
任誰都能聽出,呂布此時不過是胡亂謙虛幾句作為開場白,好一會兒進入正題。
孰料項羽平日根本未關注旁人打甚麼官腔,從愛將口中出來的話,他卻聚精會神地聽著。
呂布一路說下來,他眉鋒就越蹙越緊,這會兒更是直接出聲打斷了他,神色嚴肅地較起了真:「奉先立功甚巨,不過因種種緣由,不好叫世人知曉,然楚營上下,卻都心知肚明,何來『當不起』一說?」
呂布眼皮一跳。
他不過客套幾句,這憨王較真作甚?
他好不容易收起看傻子的目光,重新找了找方才的狀態,再開口道:「大王謬讚,布——」
不料前幾回都老老實實閉著嘴,只聽他發言的項憨子,這回卻積極得很,再度搶話道:「孤已賜龍淵於奉先。」
呂布困惑地眨了眨眼。
生硬丟下那看似沒頭沒腦的一句後,項羽暗自氣悶地垂了眼,不願對上愛將那雙滿溢錯愕的眼眸,半晌方硬梆梆道:「便是……除卻涉及中樞,奉先只消派人知會孤一聲,即自行其是,無需多加請示之意。」
項羽說完這話,呂布初是一怔,整個人都木了。
啥?
他緩緩地低下頭,呆滯地看著那雕紋古樸華貴、劍鋒飲過無數敵血的龍淵寶劍,久久未能消化項羽方才那番話的含義。
待真正會過意來,他再望向項羽的目光中,就全然只剩難以置信了。
這哪是憨子……分明是個瘋子!
他原還以為,只是如同鎮守咸陽時那般,是不到城池危亡之際,絕不可輕易動用的、先斬後奏的特權。
但聽項羽剛才的解釋,這賜下龍淵劍所代表的,竟是真真正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強權!
——有項伯、周殷與黥布的前車之鑑還歷歷在目,凡是稍清醒些的,又怎能、怎敢輕易交付如此之大的信任?
呂布實在是震驚至極,精神恍惚間,竟一個不慎,將心中所想說出了口。
聞言,項羽默然抬眼,安靜地凝視著他。
向來寒霜帶雪的眸底,此時卻盛著一方靜謐溫和、無波無瀾的湖泊。
「怎能,怎敢?」
項羽破天荒地語帶玩味,輕聲重複著這兩詞。
從來只冰冷緊抿的薄唇,唇角卻於此時往上輕輕一揚,現出個極溫柔、極清淺的弧度。
這抹極難得的笑意,並不似轉瞬即逝的上回,而要滯留得更長一些。
項羽面露難得的笑容,沉吟半晌後,氣定神閒地反問道:「對奉先,孤為何不能,又為何不敢?」
他確似目盲,方三番四次所託非人,所信非人。
因此碰得頭破血流,自尊也隨著千瘡百孔。
唯有眼前這人,不僅護好了他的軟肋,守住了他的後背,捨生忘死出入險境,淡泊名利而不取賞,更曾奮不顧死以武相諫……
「若有朝一日,奉先亦要叛離,」項羽輕笑一聲,淡然看著啞然無聲的愛將,心平氣和道:「便是天要亡孤,非識人之罪也。」
呂布眼皮狂跳。
他緩緩垂下眼,重又盯著這柄龍淵劍看,瞬覺這玩意兒重若千鈞。
壓得他冷汗直冒,頭皮發麻,又忍不住心存僥倖,偷偷摸摸地想。
按著他的計劃,在楚國一統天下、宰了那劉耗子後,他終可撂下挑子,來個功成身退,雲遊四海……
這麼做來,應只稱得上『離』,而與『叛』字不沾邊罷?
第63章
項羽坦坦蕩蕩的神來一筆, 叫呂布隱約有些做賊心虛。
那日簡談後,他心神頗為不寧,一個不慎就將來時計劃拋至九霄雲外, 兀自盤算去了。
呂布板著面孔, 一臉嚴肅,雙目放空。
無人知曉,他腦海中此時正進行著何等激烈的天人交戰。
老子可是曾名揚天下,使敵聞風喪膽、與王允共掌中樞的堂堂呂溫侯!
如今卻重溫做人手下的舊夢,還比當初為董卓效力時來得累死累活。
起碼那陣子他只需杵著, 嚇唬嚇唬刺客,再偶爾敷衍董胖賊幾句。
哪像如今成日提防憨子出昏招, 還得親自出謀劃策, 落的身心俱疲!
現不過於楚營掌個大權, 又有甚麼了不起的?
呂布高翹著一腿, 抖了抖,不屑地輕哼一聲。
順著老子給他嘔心瀝血做的謀劃, 那憨子決計不會再淪落至走投無路、烏江自刎的悲慘境地了,恐怕還能撿了天下一統的大便宜。
這幾樁算下來,的確真得屬他的頭號功勞,但凡識個好歹的, 都知該將他當祖宗般供起來!
思及此處,呂布先是暗自得意, 又有些酸溜溜的嫉妒,不住欷歔。
唉,怎老子當年就沒這人和時運?
他不禁扼腕:否則就憑自個兒這靈機應變的腦袋瓜子, 早沒諸如大耳劉與曹奸賊一流可耀武揚威的份兒了!
況且, 真等到那憨子稱帝、需論功行賞那日, 他這居功至偉的一腳開溜,還不知省了憨王不知多少官爵與金銀賞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