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黥布自丟失都城後被四處追攆著、逃亡數月,這一路又被困在檻車裡,終日遭到楚兵唾罵,自是面目全非。
不僅衣衫襤樓、完全瘦脫了形,神態也無比頹然,往日那股勃勃的精神氣,早已蕩然無存了。
哪能認出是曾經那位常冠三軍的驍勇楚將,春風得意的九江王?
昔日君臣重逢,卻只剩一方羞慚恐懼,一方默然無聲。
呂布原是幸災樂禍,一心要欣賞這狗叛賊的下場,但看到這裡,卻只剩意興闌珊。
這破布好色貪財、好享逸樂,且目光短淺,手段殘忍暴虐,不僅背叛舊主,還屠殺無辜楚國父老,哪怕被砍成肉泥,也是死有餘辜。
——可死到臨頭的黥布,縱使恐懼得渾身發顫,也不曾開口乞饒。
只默然下拜,不肯抬首。
項羽神色漠然,忽右手腕沖外一翻,只聽「唰」地一聲響,龍淵劍寒芒出鞘。
黥布將這再熟悉不過的聲響聽在耳里,竟下意識地停止了顫抖。
他沒想到在釀成諸多滔天惡行後,素來行事冷血殘暴的項王,竟還願慈悲地給他一個痛快的死法,而非嚴刑凌虐。
項羽那重瞳中似綻冰碴,右臂微抬,劍鋒蓄勢待發。
他並未立即刺下,而忽開口道:「孤允你……留一句話。」
事到如今,不論是質問為何背叛,還是質問為何屠城,都已毫無意義。
哪怕黥布生出巧舌如簧,真要辯個是非委屈,在楚國百姓那血海初淡、萬千屍骨未寒前,也只顯得荒謬無恥。
黥布忽不懼了,滿不在乎地咧嘴一笑。
說來古怪,他早年隨項羽征戰四野時,回回身先士卒,悍勇作戰,常冠三軍,手下殺人如麻,又何曾懼過死傷?若非如此,他又如何能力壓一干楚將,最入眼高於頂的項王的眼!
如今離了那叫他深惡痛絕的沙場,他反倒褪去一身膽氣,變得處處膽小怕事似的。
其實連他也搞不清楚,自己怎就因一念之差,稀里糊塗落到這一地步。
若他當初未聽信酈食其的煽動挑撥,而是老老實實依從王詔,親自向項王屈膝請罪的話……項王從來對部將心軟,只要姿態放低,態度誠懇,多半就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或許,根本就怪不得酈食其。
因有那份不可告人的野心作祟,他在震悚之餘,才只想著先下手為強。
在惱羞成怒下走出屠城那步臭棋,屠了一路人,失了一路民心。
不僅氣瘋了楚人,也讓九江人離了心,徹徹底底地絕了自己後路。
他自舍國都六城逃亡時,就不敢再過問家眷的下場,婦翁吳芮亦是心照不宣。
他們都清楚,其餘來不及逃走的血親,定已叫龍且等人泄憤時屠盡了。
「早知如此……」
黥布心中翻湧著萬千思緒,最後由衷感嘆道:「就不該做這勞什子的九江王!」
話音剛落,項羽已果斷手起劍落,眼都不眨地親手斬下黥布人頭。
猶帶猙獰表情的人頭滾落地面,熾熱鮮血自脖頸處那斷口噴涌而出。
軀體隨之轟倒,濺起陣陣塵沙。
屠害楚國百姓的黥布終於伏誅,一干自始至終屏息看著的楚國文官武將,這會兒才徐徐吐出那口憋了許久的惡氣。
龍且最是激動,當場撫掌,大聲叫好。
若非那黥布人頭是由大王親自斬下,他不僅想奪來當球踢,更想丟入釜中煮爛,才能稍解心頭恨意。
大王實在仁慈,哪怕是對這惡貫滿盈的叛逆,也顧念舊情,賜了個痛快速死,否則實在該叫他多嘗些刑罰!
唯有呂布心不在焉,在群情鼎沸之時,也只敷衍地順勢撫了撫掌,多少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項羽面沉如水,對四周喧譁聲更是置若罔聞。
他沉默接過親侍奉上的布巾後,專心致志地緩拭去龍淵劍上殘存血跡,雪光一划,即利落還劍入鞘。
就在呂布還板著張面孔,抄著手神遊天外時,餘光忽捕捉到一道細長黑影襲來,下意識地一抓。
隨極清脆的「啪」一聲,那曾在他手裡幹過一場大事的龍淵劍,就叫他結實握住了。
好端端的,這憨子又把自家兵器給他作甚?
項羽卻未看一頭霧水的愛將,徑直轉過身來,面若止水,看向一干神色各異的部下,沉聲宣布:「今日,孤以龍淵賜奉先。」
眾人屏息,紛紛看向呂布。
作為受賜之人,呂將軍仍是寵辱不驚,處之泰然,連眉頭都未動上一動。
呂布未露出誠惶誠恐之色,項羽也不覺有異,淡淡說完:「他日,諸位見龍淵如見孤。」
第62章
霸王之令擲地有聲, 在場之人心中凜凜,紛紛俯首稱喏。
以范增為首的一干幕僚初是怔楞,後是瞭然。
但凡是聰明人, 都能看出霸王這一賜劍之舉看似毫無徵兆, 實則頗含深意:黥布固然反叛在先,然經此一事, 諸將難免不安, 唯恐項王從此越發猜忌多疑, 或將連累他們。
現乾脆利落殺黥布在先,賞居功至大之呂布在後, 一前一後看似毫無關聯, 卻絕非心血來潮。
分明是以重用呂布之名,行安撫諸將之實。
沐浴在謀臣們混雜著瞭然、驚奇與贊同的目光中, 項羽渾然不知自己的本意已被歪曲, 只定定地注視著還瞪大雙眼、面孔上就如寫著『難以置信』這四字的愛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