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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時我也不太想去休息,還只是倚坐在門檻出神。
肩上忽然落下一件外衫,我下意識抓住外衫領子,向後看去。無名彎著腰,恭恭敬敬道:「谷主,去歇息吧。」
「我還不想睡,你去睡吧。」
無名機械答道:「谷主,您沒有為我創造休憩的功能。」
「我的手藝,比起爹來到底還是差了些。」
「谷主?」
「無名,」我笑了笑,「你知不知道,很久以前有一個人也叫這個名字,是我爹為了保護我親手做的機甲人。但是他已經死了,挫骨揚灰,屍骨未存。還有那僅剩的幾個忠心的侍從,無己,無功,他們都為了保護我去世了。爹死了,他們也死了,這世上我還能相信哪個人呢?」
無名沒有回答我,只是疑惑地歪了歪腦袋。
「我努力地想把你做得和無名一模一樣,但始終不會一樣吧。」我有些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無奈地搖搖頭,「唉,只能和沒有感情的機甲說話,我做人是不是太失敗了點?」
「谷主是堂堂中原亂花谷一谷之主,萬人艷羨,談何失敗?」
「說起來,真不知道那些人羨慕我什麼,」我自嘲地笑笑,撫摸著手裡的白玉面具,「好像什麼都有了,但卻什麼都沒有。如今我能真真實實握在手上的,也不過這一塊面具罷了。」
「……」無名遲鈍地看著我,以他那簡單的腦子恐怕已經被我繞得亂七八糟了。
「俗話說英雄難過美人關吶,古人誠不欺我。」我大笑幾聲,可並沒有人應我,我只能將目光專注投向蒼涼無邊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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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我早早地前往夷山山頂。此時正是五月初的好天氣,四月將將過去,古話稱四月為「槐序」,是桃花盛開的好時候。夷山上的桃花開得很旺,漫山遍野地鋪過去,似是卷了一地粉白海浪。要到山頂時,遠遠地看見頂峰桃林中築有一個小亭子。亭子裡依稀坐了一個人,背對著我,正面朝遠山安靜地喝茶。隔著層層桃花林看她,只是覺得我抓不住,也握不住。
她來的這麼早。
我沒有耽誤時間,加緊步伐,很快到了亭中。她聽見腳步聲,微微側過頭看著我,從未被歲月侵蝕過的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君橋,你來了。」
她還是與我記憶中一樣,不論是我幼時的記憶,還是我二十餘歲時的記憶。我已經老了,而她依然這麼年輕好看。她仍穿一身素白的長衣,長長的黑髮披散在背後,幾縷青絲隨著吹過的微風輕輕浮動。她的腰間還掛著幾年前那個玉葫蘆,葫蘆似乎一直被她精心收於身側,玉質的表面一點點破損都沒有。
「你來的真早毒匙。什麼時候來的?昨晚嗎?」我在她對面坐下,拿起她面前的水壺向自己杯中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小口後才忽覺,壺中竟然不是茶,是酒。
南泱手裡一直拿著酒杯,眼睛悠悠地在酒面和我的臉上掃了兩圈,輕聲答道:「無事可做,三天前便上了山。你來得也很早,什麼時候到的?」
我注視著她的臉,輕笑一聲:「剛剛到。」
「……這些年,亂花谷一切可好?」
「都很好。你呢?」
她沉默了,雙手摩挲著酒杯,往口中送了一點酒,然後目光看向亭外的遠山:「得過且過罷了。」
我不知該說些什麼,只有拿起面前的酒,自己也飲了一大口。
「你現在好歹也是北罰的掌門,就這樣把門中事務交給了那幾個年輕尊主,你卻撒手雲遊,沒想過是很不妥的嗎?」
她喃喃道:「我從未想要當掌門,這稱號於我不過絆身浮名,最想當掌門的兩個人已經死了,人人都是求而不得,這不是很諷刺麼。」
我低下頭,半晌,又道:「她只不過是寫了一句死生輪迴,你便真的信了?你應該知道的,這世上哪有什麼輪迴,鬼神之說,不過騙人騙己。」
「我以前確是不信,」她的眼睛微微眯起來,「可這麼長的時間,除了尋遍萬里山川,我還有什麼可做的呢?……我以前不信,可為了她,也願意信一信。」
「為什麼忽然想起來找我?」我又問道。
「我前些日子回北罰,整理東西時發現了這個。」她又轉過頭來,摸出一個小物什放在桌上,用食指緩緩推給我,「不知該作何處理。我想,還給你比較好。」
我愣愣地看著桌上的東西。那是一隻製作精良的機甲鳥,但是很明顯已經廢置許多年了,刀刻的木紋都被灰塵填滿,關節也被侵蝕得厲害。我伸出手去小心地將它拿過來,用指尖輕輕揩拭它的表面。
「君橋,很感謝你以前對我的照顧。也很感謝,今天你來這裡。」南泱的聲音很輕,語氣淺淺淡淡,她沒有過多地將目光放在我身上,而是又轉頭看向了亭外。她隨意搭下的手習慣性地放在腰側的玉葫蘆上,動作很是溫柔地輕撫。
我腦中忽的湧上一股衝動,幾乎沒有經過大腦思考是否妥當,便脫口問道:「已經過了這麼多年了,你當真忘不了她嗎?」
她看向我,目光中沒有什麼感情,但是靜靜地,流淌著一抹難以言說的情緒。她忽然勾了下唇角,似是輕笑,卻又很快恢復了平和,語氣卻濃重了許多:
「她就待在我的心裡,年年歲歲,日日夜夜,無時不刻在提醒著我,什麼是有血有肉,什麼是不枉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