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1頁
張蔚恆第一次看到柳洺的手札,裡頭是無比真實的戰後現場,柳洺文字功底極強,敘述描寫讓人身臨其境如親眼所見,慘烈又讓人心痛,聞者落淚。
張蔚恆心情複雜,他知道這是要給皇帝看的,柳洺沒有絲毫隱瞞,背後的打算就是想為這西北邊境所有生的、亡的百姓將士討一份公道。
低低的敘述慢慢消失了。張蔚恆停下筆收拾好桌案,端著燭台走到柳洺的臥榻邊。他將燭台放在小几上,替她攏了攏被子,確認她是否睡得安穩。
這行為從前照顧弟弟時做了無數遍,今日卻不知怎麼,確認完後,他坐在塌邊盯著半昏半暗下的臉,發了好久的呆。
第二天醒來,柳洺身體舒服了一點。
邊城傷亡人數還在統計,蔣晉那邊遞來了西府諸事的條疏,柳洺見每個人都面有菜色,安排今日留在營帳處理雜事。事情不算多,算是連軸轉多日給大家一個放鬆的時間,只是心頭的沉重讓所有人都提不起勁,沉默著低頭做事,仿佛有事情做了心裡才好受一些。
等軍隊打掃完邊城,柳洺帶著人進城統計傷亡,邊城淪陷時,無論官還是民都對自己信心百倍,逃離的人少之又少,最終導致極其慘重的後果。
西南軍摩拳擦掌還想繼續打西戎,最好打入他們的老巢活捉西戎王!
此時柳洺卻沒有贊同,她給幾位武將算了算帳,將後勤處寥寥無幾的糧草擺在他們面前:「我們活捉了他們的親王,可以先談談賠償之事,這些年西北軍西南軍全都軍餉不足糧草不夠,說明這不是一個地方的問題,朝廷為了這場仗耗費巨大,再打下去勞民傷財——當然,如果西戎還不服,那就繼續打!皇上如果有顧慮,我幫你們說!」
有理有據,不慫不廢話,武將們聽得心頭舒服,聽了這份建議,在邊城幾里外安營紮寨,聽從柳洺安排調度,全力恢復邊城的基礎設施,幫助回城的百姓重新安家。
柳洺在邊城,西府官員有事請示奏報都會過來,一日源城守備過來匯報相關事宜,正好疆城守備過來詢問重組守備軍之事,兩人在柳洺的書房遇上。
當日嚴守成為了自己的士兵不去送死,狠心讓所有人「逃走」,他愛兵如子,但是對不起死守在疆城的將士。等到公事商談完畢,嚴守成直直跪在了疆城守備面前。
周將軍右手受傷嚴重,單手想要扶起他,卻扶不起來。
嚴守成眼睛赤紅:「朝中這些狗官根本不把我們這些浴血之人放在眼裡,麾下的士兵多年來忍飢挨餓,最後還要餓著肚子去送死……我不怕自己臭名遠揚,如果能讓軍中兄弟活命,死我一人不足惜;但周兄高義大節,為了身後數萬萬人誓死守城,我與周兄相形見絀,當初不顧袍澤之情見死不救,愧對周兄!愧對死去的疆城將士!愧對疆城的百姓!」
一邊說,一邊咣咣咣衝著周將軍磕頭謝罪。
周將軍站在那同樣紅了眼睛,當時他怎麼都盼不來援兵,被圍在城裡並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但是危機解除後,什麼都知道了。怪嚴守成?當然怪了,要是他能帶兵支援……
不過多死一批士兵罷了。
想到最後的結果,他竟不知道該不該繼續怨嚴守成了,只覺得一陣陣無力。而換位思考,手底下這些兵就如同自己的孩子一樣,他們在這裡吃風沙受嚴寒,家裡還有年邁的父母、新婚的妻子甚至牙牙學語的孩子,明知道是死路,自己去死大義凜然,讓這些士兵跟著去死,他毫不愧疚嗎?
周將軍同樣紅了眼睛,他說不出「不怪你」,又罵不出口。「末將」「末將」,他們真的只是微末之人。
「你起來吧。」
嚴守成伏在地上痛哭。
柳洺在邊上全程看著,周將軍明知是死義無反顧讓人崇敬,嚴守成愛惜士兵對這個朝廷失望是人之常情,而且嚴守成自己沒有逃,他和自願留下的士兵一起在源城想要與源城共存亡。
「嚴將軍你起來吧,你的歉意周將軍已經收到了,至於你此前縱容士兵私自離開一事,本官會如實稟告陛下,這不是周將軍諒不諒解的事,是非功過我都會上奏,一切由皇上審判。」
嚴守成哭了一會兒,抹了眼淚站起身,向著柳洺深深鞠躬:「放士兵逃走是我的責任,末將願意接受朝廷問責,柳大人,懇求您幫忙為那些士兵說一說好話,他們最後都沒走遠,您進西府那日都回來了。」
柳洺點頭:「本官知道,此事源頭不在你們,你們放心,該擔責該處罰的一個都不會漏。」
嚴守成等人不覺得柳洺有這樣的能耐,天高皇帝遠,死一城百姓對富有天下的皇帝來說能有多少震撼?這份憤怒也許幾日後就被其他的事情沖淡了,而那些貪官污吏背後關係錯綜複雜,區區一個前科狀元沒背景沒靠山,能扳倒嗎?
的確,人命在這個時代太不值錢,兩個城的百姓,他們的死帶給皇帝帶給京城眾位官員的感覺恐怕只是籠統的氣憤、羞辱、痛心。這不能完全怪他們,人的共情是有距離限制的,有的事情離得太遠,就只是一個故事,聽的人體會不到其中的痛苦慘烈煎熬。
人類的悲歡不是不能共通的,只是共通的程度與距離成反比,越親近越能體會對方的悲歡之情。
柳洺走進西府看到西府種種荒謬慘烈之處,就想到了未來面見皇帝要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