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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疆城十室九空,當地不產糧,百姓大多是商販,本該滿倉的府衙糧倉卻是空的,圍城時間太久,將士糧草又不夠,全城缺糧嚴重,臣等進城後,走遍全城,看不到一棵青草,能吃的東西,全被百姓拔光了,到最後,有許多老者主動自絕,只為了剩下一口口糧,好給家裡的孩子……他們自絕的方式就是投身戰場,希望在死前以身為盾為將士擋一次刀殺一個戎人。」
「即便如此依舊在援軍來之前撐不住了,有為母的割肉餵即將餓死的孩子,有富人家前腳為前線捐衣食,後腳被全家劫殺,強人翻遍整個宅子只看到不足三日的糧食和滿籃子米糠。」
越發瘦弱蒼白的柳洺坐在皇帝下首,聲音不輕不重,細緻詳盡地給皇帝講她在西府的所見所聞。
西北打了勝仗,皇帝龍心大悅,看到柳洺如此憔悴十分心疼,笑眯眯地說要獎賞他,柳洺毫不客氣地向皇帝要了兩個時辰的時間,聽她講此次大勝的故事。
皇帝從好奇到慢慢捏緊拳頭。
「疆城沒有一個完整的青壯年,負傷能站起來的不足兩百,士兵手裡的兵器一砍就卷,敵人卻只冒一點血絲,周將軍徵用民間鐵器,於是百姓家裡的菜刀鐵鎬……能用的鐵器全都耗盡了,沒有鐵器怎麼辦?拿磚頭砸!於是青磚瓦房全都拆了,地上能挖起來的石塊都挖了,但是還是不夠……西南軍到達的那一天,城裡所有的婦女老人拿著家裡拆下來的桌腳、瓷瓶擋在城門外,周將軍下了令,死,也要用屍體擋住城門不讓戎人進去!」
皇帝眼睛血紅,死死地看著平靜敘述仿佛尋常的柳洺。
柳洺不輕不慢地還在說:「……邊城收復那天,臣帶著人去視察……第一腳踩下去,布鞋被血水浸濕大半,滿城死不瞑目的百姓『夾道相迎』,陛下見過人死後的樣子嗎?進城後,微臣才知道人能有這麼多的死法……戎人暴虐,以虐人為樂,有個少年,肚子破了一個大口子,裡面的腸子全被挑出在外,他長得清秀,眼睛很大,就這麼瞪圓了眼望著臣,仿佛還在向臣求救……還有個孕婦……還有一個男子被砍了頭……還有……」
「嘔——」柳洺描述得細緻無比,從傷口到遺容,從屍體的腐爛程度到空氣中的氣味……皇帝再也聽不下去,猛地側身乾嘔。
內侍急忙衝過去伺候皇帝,柳洺坐在原位沒有動。
「那天回去,我們所有人都吐了,衣服洗了幾次洗不掉腐朽的味。後來臣想明白了,怎麼洗得掉呢?這個腐朽的氣味不是來自那些無辜百姓啊。」
內侍緊張地看著柳洺,勸他不要再說了:「柳大人……」
柳洺仿若沒看到,看著乾嘔不止的皇帝,眼裡不知不覺有了淚:「皇上,我泱泱大朝,卻有將士拿著脆皮刀槍餓著肚子殺敵送死,有老弱婦孺以軀體死守城門,有滿城百姓任人屠宰,連家畜都不如!昨日臣回京,京城歡天喜地盛世繁華,臣鼻前卻全是那散不去的腐爛熏臭,再濃的香粉都驅不散……」
皇帝捂著胃抬頭看過來。
柳洺對視上去,眼裡滿是悲痛。
皇帝白著臉接過遞上前的手帕,揮開焦急憂慮的內侍直起身,垂著眼睛沉默了很久,說:「柳愛卿用心良苦,朕知道了。千里奔波,你的身子也不好,最近先回家好好休息,西北之行,愛卿居功甚偉,朕記你一大功。」
柳洺知道自己說得足夠了,應是,又拿出厚厚的兩本手札:「這是臣進西府之後每一日的所聞所見,皇上……您還要御覽嗎?」
皇帝看過來,盯著她手裡的冊子:「看。朕要好好看看,這個朝廷到爛成了什麼樣子!」
柳洺將手札遞給內侍,終於在進門後笑了一笑,轉瞬即逝:「皇上有此心,亡羊補牢猶未晚矣。」
皇帝接過手札,卻覺得太重太重了,柳洺的安慰根本沒有讓他輕鬆一點,他甚至產生了一點恐懼,害怕這裡面的東西比柳洺今日所說還要慘烈黑暗。
他自以為勤懇為民,結果他的子民卻因為他的無能陷入人間地獄……柳洺敘述的一幕幕還在腦里晃,皇帝掩在袖子下的手微微顫抖。
柳洺離開宮裡已經過了中午的飯點,家裡的馬車等在宮門外,琳琅見她出來了連忙跑過來扶她。
柳洺拗不過她,只好被她像對待病重之人般扶著上了車。
「公子你吃一些點心墊墊肚子,老夫人燉了雞湯,到家就能喝了。」琳琅看著她就像看著一個易碎的琉璃,安排得細緻又周到,柳洺好久沒這麼舒適省心了。
柳洺出門幾個月,回來瘦得可憐,柳夫人見了心疼不已,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不許她出門半步,她自己知道最近的確身子有虧,除了進宮面聖,其餘時間老老實實聽娘和大哥大嫂的話,宅在家裡喝著湯湯水水,逗逗小侄子,不操心不費神。
張蔚恆跟著禁軍隊伍一起回來的,他商行的事情囤下許多,回來後又忙了幾日幾夜,忙的時候沒空餘的心思,忙完了突然不舒坦了。身體不舒坦是累的,連軸轉了幾個月,沒倒下已經是他體質強;重要的是,心裡也不舒坦了。
說不上什麼感覺,總覺得不習慣,空落落的,做什麼事情都下意識想要聽聽另一個人的想法,下了決定心裡會想,要是換了柳洺會怎麼做。
飲食習慣也被改變了,頭一天見到小廝送來他愛吃的酸辣魚,他下意識皺眉,想說這菜柳洺怎麼能吃?要讓人去換一個清淡的……話沒出口想起來,柳洺早回家了,就他一人如今想吃什麼吃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