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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字一句,不疾不徐地誦《尚書·周書·文侯之命》。
「……柔遠能邇,惠康小民,無荒寧。簡恤爾都,用成爾顯德。」
背完之後,衛慈心口微微地起伏道:
「當初與先生決裂那夜,先生給我留的功課,便是讓我背誦此篇。當初我沒能完成,時隔多年,再請先生察驗。」
說完之後,看著墓碑笑了笑:「也不用察驗了,一字不差。」
背完了文侯之命,衛慈想再說什麼,發現一肚子的話早就在時光荏苒之中磨沒了。
那一腔的怨恨,也因為這一座墓碑,消散得無影無蹤。
即便還有深深的無力、失落,也無甚可說。
人死入永夜,再也聽不見,沒必要了。
……
衛慈走出來時,宋橋還在這兒等著她。
衛慈對宋橋這個人沒什麼印象,只聽聞童少懸和童少灼與母親長得相似,便猜到她長相都隨了長孫胤。
如今見著了,的確很像。
「她是否有提到我。」
衛慈在問之前已經知道問題的答案了,只不過隨意一提罷了。只待宋橋搖頭否認,她便離開菿縣。
不承想,宋橋猶猶豫豫地說:「母親臨終之前,我忍不住問她。是否後悔當年舉家離開博陵。」
衛慈平靜地看著她。
「殿下……想聽嗎?」
「嗯。」
「她說,不後悔。若是留在博陵,以殿下的性子,能容我阿耶一時,也不可能容他一世,更不用說子嗣了……」
衛慈冷笑:「在她眼裡,我便是這等小家子氣。」
但想了想,又不得不承認。
到底是她的老師,對她很了解。
衛慈和如今的天子可不一樣,衛慈雖名為「慈」,字持惻,可她明白,身為儲君之時,為了讓長孫胤滿意她收斂了許多暴躁之氣。
本真的她,可不是個心慈手軟之人。
長孫胤何等了解她。
衛慈若是得了長孫胤,登了帝位,她便是這天下的霸主,心愛之物怎麼可能與旁人共享?
到時候長孫胤身邊的人定會被她剷除得一乾二淨,不惜一切手段也會殺了宋明玉,將長孫胤與宋明玉的孩子們流放甚至直接誅殺。
到時候天子衛慈,便是個一身污名的天子,是個被世人厭惡,惡名千古的戾君。
先生懂我。
即便犧牲自己的仕途,犧牲整個長孫府,也沒讓我走上這條邪路,也護長孫家周全。
衛慈看向天際,忍了許久的酸楚一時間有些難以控制,眼前一陣模糊。
「她還說了什麼嗎……」
宋橋神情有些閃躲。
「告訴我吧。」衛慈的語氣說不上祈求,也並不強硬,卻是讓宋橋無法抗拒。
在長孫胤漫長的昏迷期間,偶有清醒的時候,難得喜歡跟宋橋聊以前的事情。
聊了宋橋的外祖母,聊了宋橋夭折的大哥,自然也說及了博陵的往事。
宋橋明白阿娘對博陵有一些放不下的情感,即便她從不提及,可那股子拉扯不清的愁緒依舊縈繞在阿娘的心門上,宋橋明白。
博陵是長孫胤奮鬥過的地方,也是她留下許多回憶和牽絆的地方。
宋橋想要解開她的心結,便鼓足勇氣問了很多事,包括關於她和衛慈的往事。
一開始宋橋說的是「長公主」,長孫胤還反應了片刻,才明白她說的是衛慈。
在長孫胤的心裡,衛慈熟悉的身份還是「儲君」。
「她是我唯一的皇室學生,也是我曾經最得意的門生。」長孫胤提及年少的衛慈,是帶著欣賞的笑意,「你不知道她有多聰慧伶俐,再難的文章一遍就會背誦,舉一反三更是難不倒她。我曾經以為她會是一位承前啟後、再創盛世的帝王,沒想到……她走了一條歪路。
「我失敗了,她是我失敗的作品,原本極好的胚子落入我的手中,竟留下這樣的瑕疵。我對我自己很失望,對她也很失望。」
以長孫胤對衛家的了解,衛家人身上,特別是如今手握江山的嫡系一脈,骨子裡或多或少都有那股子偏執勁兒。
越是得不得的,便越想得到。
衛慈是她一手教導培養起來的學生,她太了解衛慈了,教導她的過程中,衛慈的聰明狠辣她都看在眼裡。
若她們一家繼續留在博陵,待衛慈登極之後,便會將帝王之術用在她身上。
家人會成為衛慈禁錮長孫胤的籌碼,而到那時,她家人性命不保,衛慈也將落下一身的惡名。
長孫胤決定離開,決定以自己的絕情冷漠換得衛慈的悔悟。
「那時離開博陵,想的便是她年紀尚幼,待我離去之後或許還有回歸正途的希望。以我一人仕途、我長孫家的前程,換回一位聖賢君主,還是值得的。可惜……」
在長孫胤離開博陵之前,先帝有來找過她。
「若是律真依舊執迷不悟呢?」
長孫胤道:「那便易儲。」
先帝將一卷牛皮卷展開,上面是皇嗣的名字。
長孫胤提筆,在衛襲的名字上畫了一圈。
……
長孫胤在離開博陵的時候,還在教導衛慈功課,勸她多讀那些有益之書,便是在暗示,讓她回歸正道。
可惜那時年少的衛慈已經聽不進任何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