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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最後再拜託你……一件事嗎?——請努力活到很老的時候……再離開吧,小松先生。」
並沒有去等待他的回覆——大概是意識到自己已經沒有時間去等他慢慢想通了吧——她就眨了眨眼睛,表情里好像含著滿滿的悲傷,又仿佛還有一絲坦率的釋然那般,微微笑了。
「……永別了。」她說。
最後的那幾個似乎還帶著深深嘆息的音節剛剛逸出她的口中,她的身體就變得完全透明了;然後,從她的身體裡爆出猛烈而明亮不可直視的白光。
那陣白光慢慢消散之後,小松的臂彎里已經空無一物。
……朝雲就這麼完全消失了。
只有一枚御守,靜靜地躺在她剛才躺過的地上。
小松慢慢伸出手,撿起了那枚御守。
居然是一枚下鴨神社的御守。
御守的正面,繡著著名的「連理之賢木」的圖樣。他打開那個小小的口袋,發現裡面塞著一張疊得小小的紙條。
他原本以為那張紙上會寫著什麼表白一樣的句子,甚至已經做好了看到類似於向著「連理之賢木」許願的言語時的心理準備。然而當他小心翼翼地慢慢展開那張紙條時,卻只看到上面寫著一行古詩。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他凝視著這行漢詩,一段簡短的對白突然浮現在他腦海里。
某個夜晚,夜空晴朗高闊,有著美麗的月色;那些對白,是當那個夜晚他們並肩坐在薩摩藩邸的屋頂上,仰望著那樣的月色時,說過的話。
【誒~說起來,高杉先生擅長三味線,大家好像都知道……那麼,您擅長什麼呢,小松先生?】
【談不上擅長……不過我會琵琶。】
【琵琶?!……好像彈起來要比三味線好聽啊。哎,這句話請千萬不要告訴高杉先生啊。】
【……那麼你會什麼樂器呢,朝雲君。】
【我嗎?……我好像以前會彈古琴,但是現在……好像都忘記了啊。】
【真遺憾,還以為下次能夠聽到你的彈奏呢。】他記得自己當時這樣說道。
那個時候呢?她說了什麼?
她說:【總有機會的。】
可是……當時他們誰也沒有想到,將不會再有那樣的機會了。
薩摩的年輕家老凝視著手中的那張小小的、寫著字的紙。
他應該算是第一次見到她的筆跡,意外地很有幾分風骨,像是練習過多時,很有功底。
對於他們來說,唐詩這一類的漢學,也是必須要修習的課程之一。所以紙上寫著的這句詩的出處全詩,幾乎是一瞬間就浮現在他腦海里。
他的視線下移,腦海里也浮現了接下來的詩句。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她竟然還是一位通曉漢詩的博學女子嗎?那些漢詩是她在凡世學習到的,還是在身為惡神的時候,在漫長的黑暗裡一點點學到的呢。
……而且,即使他感覺自己對她的了解在一點點不斷加深,然而一直到了最後,這個女人還是做了一件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情!
不知為何,他的腦海里忽然浮現出那天在屋頂上,在談及那些樂器之前,自己那有點死板的聲音,以及她帶著笑回答的聲音。
那時候,為什麼要說起那樣的話題呢。
……是因為,他自己的內心深處,也不想讓那場談話就此結束,是吧?
【你在看什麼?】
【看月亮。】
【……月亮有什麼好看的?】
他慢慢抬起頭來,將視線投向門外。
因為剛才慘烈的戰鬥,一整排障子門已經完全倒下來損壞了。庭院裡的陽光可以直接穿過走廊照進室內。
那首漢詩接下來的詩句,是什麼?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他放眼望去,今天天朗氣清,陽光燦爛。在那些渾身繚繞著不祥黑氣的怪物們都被肅清之後,天空中雲開霧散,世界一片平和澄明,重新晴朗起來。
可是,這樣的日光,這樣的世界……有一個人,卻再也見不著了。
現在回想起來,那一夜月色皎潔,清輝灑在她的身上,把她的身影輪廓都映照得近乎透明起來。
……那樣的她,哪裡像是什麼惡神呢。硬要說起來,倒像是傳說中的輝夜姬,沐浴著月色的清輝,要回到他遙不可及的另外一個天人的世界中去。
【您覺得呢,小松大人?】
她在他的記憶里這樣微微偏著頭,含笑望著他問道。
小松蠕動嘴唇,從完全沙啞的喉間費力地擠出一個一個孤立的音節,回答那位仍然在他記憶之中狡黠而可惡地微笑著,等待著他的答案的輝夜姬。
「……因為月亮……很美?」
啊啊,或許就是這樣啊。
神子是白龍所選中的,天女一般的人物。白龍出現的時候,身上披著燦爛的光芒。那光芒照射向周圍,籠罩了他一切的視野,明亮眩目。
在那樣奪目的光輝之下,誰會注意到月亮是什麼樣的呢。
在天女的溫柔照耀之下,誰還會去注意惡神的喜樂與悲哀呢。
可是,假如能夠真正跳脫出龍神所帶來的、照耀世界的雪亮光芒的話,就能夠看清一件事了吧——
或者說,能夠看清一個問題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