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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葉好像擰起了眉,露出一臉不解的神色, 提問得十分自然。
「土方先生沒有這樣的友人嗎?難道……是什麼可以稱之為您的『友人』的人,讓您感到困擾了嗎?」
隔壁房間裡傳來琴師叮叮咚咚彈著三味線的琴音。燭火熒熒, 在榻榻米上投下了他們兩人的身影。土方盯著那兩道幾乎要在上半部分重合的黑色影子, 好像終於下定決心似的說道:「……是有類似這樣的人,真是讓人頭痛——」
他慢悠悠地說著, 仿佛朝著她拋出了誘人的香餌。可是她並不上鉤, 應接得滴水不漏。
「哦。」她四平八穩地應道, 臉上掛著對土方的智慧深信不疑的笑意。
「但是土方先生可是站在京都的風口浪尖上仍然表現得十分出色的人物!」她將這種溢美之詞說出來時的口吻是那麼理所當然, 就連土方也恍惚了一霎那,仿佛她真的算是自己的愛慕者,仰慕他仰慕到腦殘的地步了一樣——
「別人不能把自己頭痛的事處理得兩全其美,可是土方先生一定可以的……」
土方忍不住苦笑了一下。發自內心的那種。
「說什麼『兩全其美』……」他嘟噥著,伸出手去握住酒杯,指腹在酒杯的外壁上摩挲著。
「才沒有什麼事都能處理得兩全其美的人。」他用一種帶著嘆息似的語氣說道。
或許是因為喝了一些酒,又或許是因為山崎為他帶來的消息足夠讓他滿意——總之,這一刻的副長,仿佛終於放下了一點對她、對周圍這世界的警戒之心,開始放鬆下來,開始想要說幾句他在外面的街上、在新選組屯所里,都無法說出來的話。
「有時候,我也會感到很困擾的。」他嘟嘟噥噥地說道。
花葉沒有作聲。
土方似乎也並不需要她再說些什麼討喜的話,就那麼逕自說了下去。
「曾經覺得還不錯的人,現在也變得愈來愈難懂了……」
「假如不算是『友人』的話該有多好……那樣的話一旦他做出點什麼危害到我們的事,我就可以……可以——」
「當初是真心來投奔嗎……一直以來都只把我們當做一個晉身之階嗎……現在又為什麼表現得對我們的什麼事都看不慣,要指手畫腳,不按照他想的做就不行——」
花葉依然寂靜無聲。室內只有土方愈來愈含混的抱怨聲,混合著不遠處其它房間裡傳來的三味線的琴聲,在寂黑的夜裡室內燈火明明滅滅,竟然有一絲繁盛處時而悲涼的矛盾意味。
土方像是在不知不覺間已經喝了很多酒,仿佛有一點醉了似的。他將酒杯中的酒再度一飲而盡,然後當花葉安安靜靜地又替他斟酒的時候,閃電一般伸出左手,攫住了她的手腕。
花葉手中的酒瓶輕輕一晃,酒液溢出了杯緣。她抬起視線來望著土方,表情里並沒有多少驚慌的成分,眼神裡帶著一抹嘆息似的同情與安撫之意。
「土方先生,很苦惱嗎……」她輕輕地說道。
土方一向覺得島原花街里的這種特有腔調有點做作得令人不適,但是現在花葉放輕了聲音,她聲線里的清亮感就透了出來,很好地中和了那種腔調里的公事公辦的營業感,反而有種異常的柔和,甚至有一霎給人一種錯覺,仿佛這種細語低喃就像是耳鬢廝磨一般的親近那樣,令人陶醉——
土方這麼想著,就索性坦然接受了這種錯覺,任其浮蕩在屋內的空氣里不去糾正,而是哂然一笑,爽快地答道:「是啊。」
這個表示肯定的字眼一旦說出口,後續的話仿佛就顯得沒那麼難以傾吐了。他繼續說道:「……是很煩惱。想要給他一點教訓,可是做多了的話會怎麼樣呢……其他人的心情也會隨之浮動的吧,還有近——」
他及時把那個險些出口的名字咽了回去。
不過花葉好像也並沒有追根究底的意圖。她嘆了一口氣,用另一隻沒被他抓住的手將酒瓶放回了桌上,抬起眼來望著他。
「我不能給您什麼建議。」她說,「像我這樣的人,只能在您來訪的時候儘量使您開心……別的事情,那些您在外頭遇見的事情,我不應該擅自評論……」
土方盯著她,但是盯了許久也沒有從她那張溫和平靜、仿佛只是帶著純粹的關心一樣的臉龐上看出別的什麼來。
他索性擺出了灑脫不羈的態度,問道:「那麼假如是你的話,你會怎麼做?」
花葉看起來終於有點吃驚了。她微微睜大雙眼,反問道:「您是指……假如我的友人讓我這麼苦惱的話,我會怎麼辦?」
土方不辨真假地嗯了一聲。
花葉認真地低下頭去想了一想,然後好像得出了什麼結論似的,抬起頭來用一種頑固的堅定語氣答道:「我會去和她談談。」
土方一怔。「談談?」
還真是像她的風格呀。無論多麼困難的事情,到了她口中卻總是變得好像不值一提,可以輕易解決——那件從建白書事件開始就一直縈繞於心,反覆思考著、矛盾著,在氣憤震怒與網開一面之間舉棋不定,無法作出決定的事情,到了她的口中,解決的方法卻只是「去和他談談」?
「……就這麼簡單,你覺得就可以解決?」他的口吻中不自覺地帶上了一抹嗤笑之意。
「你以為我沒有思考過這樣的可能性?沒有嘗試過跟對方——」他在說出更多的細節之前及時咬住牙,阻止了自己那張不聽話的嘴巴吐露出更多令人懷疑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