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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微微抬起視線, 那雙因為疼痛和大量失血已經變得有點朦朧的眼眸——已經因為喪失了所有羅剎之力而重新變回黑色的眼眸, 深深地望著他。
「今後,假如可以的話——」
「去你真正想去的地方。」
「做你一直以來……都想要做的事情——」
「責任……或義務……或高高在上俯瞰眾生,並不是世間的唯一。」
也許是因為迴光返照之故,她現在說話倒是比剛才順利了一些,也並沒有發出那種受了重傷的、可怕的喘息聲,看上去非常蒼白平靜,完全不像是正在忍受著劇烈的痛苦似的。
「既然得到了凡人的軀體……就試著順從一下……凡人的渴望, 如何?」
女審神者露出一個淡淡的、真切的笑意。
呼吸趨緩。
「渴望是個好東西……」
「是人世間……最珍貴的情感……的一種。」
「有渴望或情感不是罪過……也不是你的心境不夠超脫……所造成的缺陷。」
「……而是你、活著的證明。」
女審神者蒼白的面容上露出的笑意, 不知為何忽然帶上了一抹奇異的誘惑感, 像是要引出他內心深處塵封多時的某種巨獸,在世間肆虐一樣。
「您……來到這世間,並逗留在現世……是為了什麼,三日月?」
她的聲音輕似耳語。
三日月宗近沉默了,沒有說話。
她好像也並不氣惱,更不像當初神無響子過世的時候那樣費盡最後的力氣,奮力地拽住他的手,用充滿哀傷的眼神望著他,問他「你究竟有沒有真的愛過我」這樣令人難以回答的問題,而是露出了平靜而明了的神色,注視著他的眼神里竟然含著微微的笑意。
雖然是將死之人,她注視著他的眼神卻仍然明亮而平靜,溫和之中帶著一絲坦然,就仿佛即使他如何作答也無法傷害到她,仿佛她才是那個真正高高在上、憐憫而同情地俯瞰著他的迷茫的人,仿佛她一直秉持著自己的信念和勇氣,完成了真正渴望的事情,因此也能夠坦然接受這樣的終局一樣。
三日月宗近覺得自己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然後,她緩慢地眨了眨眼睛。
……沾滿鮮血的右手抬起來,輕輕地——拉了拉他寬大的衣袖。
那個動作非常的輕,幾乎沒有使出任何力氣,然而不知為何,三日月宗近仍然能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衣袖被她拉扯而產生的下墜感,那種墜感沉甸甸的,像是要拉扯著他的心臟也一直往深不見底的淵藪沉淪下去一樣。
她的視線逐漸散開,像是越過了他的臉和他的肩頭,望著他身後烏雲漸漸散去的天空。在那裡,夕陽投下橙紅色的暖光,給烏雲鑲上了一條光芒萬丈的金邊。
她最後低聲喚道:「三日月……」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仿佛終於明白了這種死亡的進程無可挽回,因而只能靜靜等待著她最後要留給自己的話。
和夏初——和神無響子死去的那個時候一樣嗎?她會問他有沒有愛過自己?還是會問他到底是秉持著怎樣的感情和想法來面對自己的?他應該怎麼回答才好?應該怎麼回答……才能不傷害到她,才能不傷害到自己,才能——作出對他自己而言是最誠實的答覆?
下一刻他就得到了自己等待的答案。
女審神者緩緩合上了眼睛,隔絕了他的注視。
她輕聲說道:
「……幸會。」
下一秒鐘,三日月宗近感到自己的臂彎陡然一沉!
他還來不及驚詫,就感到那種沉重的壓力感飛快地在減輕。
他陡然睜大了雙眼!
下一刻,她的軀殼就在他的臂彎中化為了青白色的灰燼,她穿著的衣服也突然燃燒起來,發出不祥的青白色火焰!
三日月宗近眉心微微壓低,卻始終保持著剛才的姿態,並沒有撤手向後退離、以避免那簇小小的火焰燒到自己的意思。
在清原雪葉的軀殼化為灰燼的一瞬間,她身上原本穿著的衣服就自動燃燒起來。然而那簇小小的火焰卻只是在她的衣服上燃燒,並沒有波及他的衣物,甚至一邊燃燒著、一邊從他寬大的衣袖上滑了下去,等到落到地面的一霎那,她的衣物也已經燃燒殆盡,火焰自動熄滅了。
剛才他們決戰時肆虐在他們周圍的狂風雖然已經減小了很多,但仍沒有完全停止。風吹過淺草寺門前空曠的廣場,瞬間就把那些青白色的灰燼卷了起來,在風中飛揚,再遠遠地拋散。須臾之間,三日月宗近的面前,就只剩下一柄仍然閃著寒光的太刀,靜靜躺在距離他不遠處的地上。
三日月宗近仍然短暫地維持著剛才那個單膝跪地的姿態,低著頭沉默地望著自己面前的那片方寸之地。
那裡已經沒有她的任何影蹤。甚至是在她死亡的一霎那,失去生命的軀體沉重地壓向他手臂的感覺,都已經全部消失。
他沒有笑,也沒有流淚。
在神無響子死去的時候,他至少曾經為了她的消逝而傷感過,也曾經第一次流下過屬於凡人的眼淚。
但是現在,他並沒有那種衝動。他甚至感到一陣不真實的平靜,就像是自己完成了什麼重大的任務之後所感到的空虛感。
慢慢地,他在自己面前攤開剛剛捂住她傷口的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