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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倒在她腳前數步遠的地方。他的視野里曾經有著國土、陛下、重臣,有著不滅的野心;然而現在只剩下了她腳上穿著的那雙沾滿了灰土與血跡、破破爛爛的皮靴。
他艱難地喘息著,視線死死盯著那雙靴子,想像著十年之前,穿著這雙靴子的人是如何彎曲了膝蓋,跪倒在遙遠的箱館的弁天台場,閃亮的太刀丟落在腳旁,朝著薩長領導的新政府軍屈辱地低下了頭顱;想像著穿著這雙靴子的人是如何被投入監牢、又是如何逃脫當時殘酷嚴苛的甄別,逃回了東京、搖身一變重新成為沒落的舊華族家的大小姐的……
然後,他聽到她說話了。
「您以為您曾擊敗了新選組嗎?您以為殺掉了近藤先生,其他的人就會如您所願地屈服嗎?」
然後,他視野里的那雙靴子略微移動了。他驚訝地發現,她果然單膝彎曲,半蹲半跪了下來——不過那個動作只是為了讓她更接近他一點,好辨認清楚他現在臉上的表情——她左手仍然拎著一柄步/槍,右肘則彎起來支在膝蓋上,就那麼好整以暇地凝視著他。
「甚至,您以為您面前的這個人曾經向薩摩降服過,這麼想就能讓您好受點了,是嗎?」
她的聲音里竟然帶著一抹笑意。
「很遺憾,我不在弁天台場降服的新選組成員之內喲。」她悠悠地揭開了謎底。
頓了一下,她的聲音里升起了一抹惡意。
「……當年的新選組副長——不,局長——土方歲三,他也不在那些人之中。」
「因為,他根本就沒有死啊~」
西鄉隆盛:?!
這個消息仿佛一瞬間就擊中了他的神經。不知道哪裡來的一股巨大的力量,讓他猛地撐起了身軀,抬起了頭,狠狠地瞪著面前的九條小姐那張怡然微笑的臉。
「你說……什麼?!」他咻咻地沉重喘息著,從喉間擠出這麼幾個字來。
「你說謊!我、可還記得哪……土方歲三,已經死在箱館了……甚至,都沒能到達……弁天台場!所以……你說他沒有在那裡降服……也沒問題——」
然而,九條小姐含笑慢慢搖了搖頭,臉上帶著一絲高高在上的、傲慢的憐憫神色。他幾乎立刻就確定了,她是故意露出這種激怒人的神情的!
「土方先生的確不在弁天台場。因為——」
她忽然一笑,向前傾身,壓低聲音,就仿佛她要說的是多麼巨大的一個秘密似的。
「……我救了他啊。」她悄聲帶笑說道。
「現在,他應該很快就要來到這裡了吧……來看看薩摩的末路。這一次,他將要帶走勝利——」
「……和那邊的『新選旅團』一起。」
她笑著,帶著一絲感嘆地說道:「這樣的故事結局如何呢,西鄉先生?新選組仍然活著,還有一線火種存在於這個世上;然而曾經那麼不可一世的薩摩,曾經堅持要對新選組趕盡殺絕的薩摩——」
她拖長了尾音,並沒有繼續說下去。
西鄉的目光狠狠地沉黯了一下。
在這一瞬間,很奇怪地,他忽然又想起了一些曾經早就被他忘在腦後的舊事。
他記了起來,在近藤勇於流山被捕獲後,那些頗有點古板死腦筋、堅持著武士處事之風的藩士們——比如薩摩藩士有馬藤太——居然吵嚷著說什麼「即使是盜賊也有三分理」,竟然還很認同近藤所謂的「忠義」,在那個膽小的德川家的前任將軍都回信否認了近藤作為德川家臣的身份、並且為了明哲保身,還主動懇請薩長儘快處罰近藤的罪過之後,還要替近藤向他申訴,希望他能夠網開一面特赦近藤。
但是,當時身在江戶的薩摩藩邸的他,接到有馬替近藤寫的申訴信的時候,是如何回答來使的呢?
他說,德川家將軍的苟活,使得將士們的怒火和仇恨無處發泄;「這個任務,就拜託近藤來做吧」。
然後,他進一步說得更明白了一些。
他的答覆是,「戰死士兵的仇和生還將士的恨,就讓近藤來承擔吧」。
當時,他說過之後,也就把這件事拋在了腦後。因為在他看來,近藤勇也好、新選組也好,都已經死了。「壬生之狼」縱橫京都、逞威鬥勇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接下來的,是如日中天的薩摩將要主導的時代。
然而,十年之後,這句話突兀地又浮現在了他的腦海里。並且,愈來愈鮮明。
現在,半蹲在他面前的這個女人,所傳遞給他的信息,歸根結底,其實只有一個。
當年的新選組和會津藩的仇恨,現在反噬到了薩摩的身上。
遺憾死去的近藤所留下的仇,與仍然在世的土方所懷有的恨,現在,都由面前的這個女人一併帶來了;並將由他來承擔——
西鄉長長呼出一口氣。
「……還有誰在附近?」他突兀地問道。
「我可不想讓一個新選組的傢伙來替我介錯。……我看你大概也不想這麼做吧?」
然後,他聽到她輕聲笑了。
「沒錯。」她回答道,然後解答了他的問題。
「邊見已經走了,說要帶人替您再擋一擋……大概也不會再回來了。」
「桐野和村田,都和我們失散了。要指望再來個人來替您介錯的話……恐怕您還要多撐一陣子了。」
她說出這些話的語氣十分平靜而毫無起伏,就仿佛只是在平鋪直敘著一個既定的事實那樣,既不帶有任何憎恨之意,也沒有任何暢快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