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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樓上上鎖的辦公室里那塊小小的屏幕中,小松站在房間裡, 回頭望著牆上的那幅字。
他的唇角微微翹起,露出了一絲類似於苦笑一般的笑意。
「……假如讓你知道了我現在的選擇,你會對我說些什麼?」他低聲自言自語地說道。
然後,下一刻,冥冥中, 他仿佛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含笑對他說道:【……要做個好丈夫啊。好好珍惜往後的人生, 祝你幸福。】
他驀地睜大雙眼。
環視四周,屋裡除了他之外並沒有第二個人影。西鄉離去時拉開的障子門此刻還沒有合上, 庭院裡煦暖的清風吹進屋內, 風中仿佛還帶著一絲花木的香氣。
已經是春天了。
距離她離開這世界的那一天, 仿佛已經過去了許多日子。
他有時也會想, 化作光點消散之後,作為「惡神」的她, 是否會回歸到那個他永遠也無法觸及的神界中去,就如同在日光擊敗了天海之後, 天海也會被重新放逐到那個永無止盡、不見天日的「時空之罅隙」中去一樣。
他那一天甚至無禮地打斷了神子要說的話,搶先詢問天海,當一位神明或神明的轉世從這世間消失之後,會去往哪裡。
可是天海只是注視著他, 發出一陣肆意的大笑聲。
在那陣笑聲中,天海似乎稍微轉動了一下自己的手腳。一陣鎖鏈相互撞擊的清脆響聲響起。噹啷。噹啷。
然後, 他對小松含笑說道:
「即使你知道了她的下落, 又能怎麼樣呢?」
「你也只能永遠活在對那個遙不可及之人的希冀與渴望里。在你不知道的地方, 她或許曾一次又一次從你眼前流過,從你指尖溜走……」
「直到你不得不最終選擇了另外一個人,因為這世間一切的地位、名譽與榮光,都有著標價;你既然占據了這樣的好處,你就必須付出代價——然後,她所有的奉獻與犧牲都化為烏有;即使你多麼不願意看到這一切,你也不得不承認,到了最後,有資格站在你身邊的,是別的女人……而不是她。」
「直到千萬年的時光把你作為凡人的短暫生命帶走,從年輕到衰老,最後化作一捧枯骨……」
「……而你將永遠懷抱著這種無望的戀慕孤獨下去。」
「沒有人會發現我們置身何處,沒有人會再找到我們,在這種永恆無垠的寂靜黑暗中沉淪——」
「這就是我與她作為神祇的宿命。」
「你曾經有過機會……可是你錯過了。求而不得的滋味如何呢,家老大人?」
天海那英俊得不可思議的面容慢慢地扭曲了起來。他歪著唇角,在身體逐漸化作光點飄起來的時候,朝著小松露出了一個滿含惡意的笑容。
「……和我一起下地獄吧。」
可是,今天他仿佛又在這除了他之外空無一人的房間裡,聽見了她含笑的聲音。
還是那麼平和,那麼沉靜,帶著一絲俏皮之意,甚至沒有任何怨懟、憤怒或不平。
【好好珍惜往後的人生,祝你幸福。】她說。
他懷疑自己又產生了錯覺。就如同從她離開的那一天開始,往後的許多日子中,他經常在錯覺里仿佛聽到她的聲音還在自己耳畔迴蕩。
月出的時候,當他披衣而起,從房間裡走出來站在廊下,她仿佛含笑對他說「上來欣賞一下今夜的月色如何」。
深夜想起從前那些她與神子一起行動時、大家總是更照顧神子的事,當他的心頭湧起深刻的後悔的時候,她仿佛輕輕地對他說「我可是惡神呀,是任性妄為的、不被愛的惡神」。
在他被繁重的公務淹沒、感到身心疲憊不堪的時候,她仿佛在他耳畔鄭重地說「小松先生對這個世界,一定比我有用」。
甚至是當他在病中臥床休養的時候,仿佛也能聽到她在他耳邊說「請努力活到很老的時候再離開吧,小松先生」。
呵。現在回想起來,他們好像也沒有說過多少不得了的對話,更沒有什麼深入一層的交談與盟誓。
那麼,他就擅自把那句話當作是他們最後的盟誓吧。
他會如她所言,努力地活到很老的時候再離開這世間。努力做一切對這世間有用的事情。甚至假裝讓自己重新活在正常的人生里,仿佛非常幸福的樣子——
如果那就是她想要見到的,那麼他會完成。
他凝視著牆上掛著的那幅捲軸上寫的詩句。
那是他自己寫的捲軸。寫的是和泉式部的和歌。
【本思已忘懷/徒留儂身/莫非君之遺物】
啊原來,世間就是有這麼奇怪的事情呢。
從前曾經覺得是平淡的、不重要的、可以被忽視的聲音,到了如今卻顯得那麼深刻、沉重、仿佛能夠震撼靈魂,響徹雲霄。
他仿佛凝視了那首和歌很久很久,最後,他微微彎起唇角。
——我徒留於這世間的軀體,也不過是你的遺物。
但是你離開的時候說過,要我活到很久很久以後。
那麼,我就聽從你的話吧。
……
與此同時,在樓下的庭院裡,山南依然沉靜地合著雙眼,呼吸平緩悠長。
他們選擇的這張長椅在不容易有人打擾的庭院一角,正午的陽光灑下來,他們兩人就這樣一坐一躺,沐浴在溫暖的光里。周圍的草木散發出清新的香氣,微風拂過樹梢,枝葉發出簌簌的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