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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在不同時間裡她所說過的話, 他原本以為自己聽的時候充滿了厭煩,一進了耳朵就馬上忘卻了;可是現在他卻發現,自己那不聽話的大腦原來把這些話語都記得過於清楚, 甚至連她說著這些話時的神態, 臉上的表情、話語裡的聲調, 還有那溫和的笑容與微微彎起的眼睛——都記得無比清晰。
他努力地甩甩頭,想要把那些混亂的語聲暫時都甩出腦海——他面前有著更為重要的事情要去處理,要去確認——可是那些語句卻並不肯就這麼離開他的大腦,而是像一團繞成了線球、並結成死結的絨線一般纏絞了起來,最後都只化為了一句話,一個聲音——
「西弗勒斯!西弗勒斯!……」
這是她喚著他名字時的聲音。在過去的二十年間,她無數次地這樣叫著他;和柏麗爾——真正的莉莉——不同,她很少叫他「西弗」,多數時間會不厭其煩地叫他的全名。他忽然記不起來她是什麼時候放棄了偽裝為真正的莉莉,也不再以「西弗」稱呼他的了。他茫然地搜刮著自己的記憶,最後才找出來一個例子——一絲回憶——
【來吧,西弗。我們來接吻吧。】
斯內普:!!!
那應該是迫於情勢而半開玩笑似的一句話。然而此刻突然在他的記憶之中躍出水面,卻如同給了他當頭棒喝一般,當地一聲重擊他的前額,砸得他一陣眼冒金星。
一瞬間,她說著這句話時的情景和環境都原樣在他腦海之中浮現了出來;斯內普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死死地捏緊了自己的五指,像是短時間內不敢行動,生怕一行動就會做出什麼連自己也難以想像的事來——
在記憶里,她總是那麼膽大包天。然而她的膽大包天,與柏麗爾的直率勇敢,又仿佛完全屬於兩種不同的範疇。
柏麗爾——真正的莉莉 伊萬斯——完全無愧於分院帽在接觸她腦袋的一瞬間就喊出的「格蘭芬多」那個名稱。她直率,坦白,勇敢,熱情,嫉惡如仇,不會去掩飾自己的好惡;雖然有的時候也許稍嫌率真而不擅長體會他人的無奈與困境,然而那種小小的弱點也無損於她作為格蘭芬多之花,永遠站在光明里散發出的光彩。
然而,和她不一樣的是,那位後來的莉莉——他甚至連她的真名都不知道——和柏麗爾相比起來更狡黠,更敏捷,像是她掛在麻瓜研究課辦公室門外的那幅畫像里的那隻常常隱去自己的身形、只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笑容的柴郡貓那樣滑溜、輕巧、狡獪而聰敏,甚至是有一點瘋狂、大膽、別出心裁而不可預測的——雖然不想承認,然而她的確是更加善解人意,更加手段圓融,奇思妙想層出不窮;與此同時,她也更擅長站在別人的立場上著想,更懂得巧妙平衡「追求結果」與「過程正義」之間的關係……
現在想起來,她的身上充滿著矛盾,也因此顯得比柏麗爾性格更加多面化,更加深不可測,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去探知那層溫暖笑意背後更深層地隱藏著的東西——
……可是,即使他發現了自己其實一直都在觀察她,並且得出了很多不同的結論,發現了她性格中的諸多側面,也並不像自己所想像的那般對她不夠了解……然而,現在那些都還有什麼用?
長久的沉默,屋內只有一種呼哧呼哧的活像是個老舊的火車頭艱難爬坡時發出的氣音。斯內普要花了一點時間,才發現那種難聽的喘息聲是自己發出來的。
他的鼻腔已經和他的咽喉一樣好像全部都被眼淚和悲痛所堵死了。他感到自己幾近窒息,不得不張開了嘴來呼吸;而那種類似一個破風箱那般的喘息聲就是這麼發出來的。
眼淚模糊了他的視野。他現在清楚地知道,她死了。根本不用撲過去碰觸她冰冷的身軀和慘白的面容,他也知道,這個世界上從此再也沒有這個人——確切地說,是這個靈魂——的存在了。
和十六年前死死抱住柏麗爾的身軀痛哭流涕的自己不一樣,現在的斯內普發現自己並沒有衝進去抱住那具他一直想要讓她退出、好還給柏麗爾的軀殼,喪失理智地痛哭流涕的衝動。可是他也同樣發現自己就活像是脊骨被什麼不明力量所突然抽走了一樣,剩下的骨骼完全不足以支撐身體的重量;他頹然委頓在了地上,就倒在她的腳前,只要他伸出手去就能夠碰到她纖細的足踝——可是他自始至終都沒有那麼做。
……因為他心裡明白,他在害怕。他怕得要死。他生怕自己一伸手碰到那纖細冰冷的足踝,就證明了她的死,證明了她再也回不來這一殘酷的事實——
【一切都會好的,西弗勒斯。我保證。】
突然,她的聲音從他茫然的、悲痛的腦海中浮現了出來。那是他們在決戰爆發之前,在有求必應屋裡最後一次交談時,她說過的話。
怎麼……怎麼可能……?!
這麼大言不慚,這麼理所當然……可是到了最後,她拿什麼……拿什麼保證「一切都會好的」?!
到了最後,她還是欺騙了他——她留給他的那張紙條上寫的根本就是最新一次的謊言!那根本不是她最後一次欺騙他,現在才是!
她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切再也不會好起來了。
是一切。
Everything。
斯內普聽見自己發出一聲扭曲的、類似怪物一樣的低吼聲。他很詫異自己哽塞的喉間還能夠發出這樣的聲音來;但是下一秒鐘他的身體擅自自己行動了起來,做出來的事情就連他自己都忍不住詫異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