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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青年在原地僵了一瞬間,還是挪動腳步慢吞吞地走向那兩扇大敞著的西式大門前,來到那位面無表情的少女身旁,似乎猶豫了一下,笨拙地屈起一隻手臂,把手臂伸向那位少女——動作從頭至尾都十分僵硬不自然,仿佛有點不知所措似的,卻又必須強撐著把這一場戲演完——這就是作為旁觀者的藤田五郎那一瞬間心頭浮現的感想。
好在那位少女雖然面無表情,卻並沒有為難這位馬上就要成為自己未婚夫的青年。她同樣用一種僵硬的肢體姿態挽上了那個青年伸過來的手臂,然後兩人一起緩步走向大廳正中。
大廳里的人們熱烈鼓掌,就好像這一對是多麼完美的天作之合,而他們完全看不到這兩個人彼此之間互動的生疏和僵硬一樣。
幸而這種仿照西式的訂婚宴也並沒有過於繁瑣的流程。兩個人現在站在大廳正中供人觀賞……不,是接受著大家的恭賀與祝福。那位少女自始至終面無表情,過於端正的舉止和她身上那件西式長裙簡直顯得格格不入;而那個面色略有些蒼白陰鬱的青年,則是偶爾扯一扯嘴角,強行擠出一抹笑意,但他從頭到尾都沒有看向自己身旁的未婚妻一眼,而是目光有些茫然地不知道在看哪裡。
……這些大人物之間的聯姻啊,大概就是這樣吧。
藤田五郎難得地想到了這麼一句今天在來時路上中津警部補發出的感嘆,然後他的面色就板得更嚴肅了。
大廳內開始奏樂,所有的樂曲都是藤田五郎從來沒有聽過的曲調,大概是西洋的樂曲吧。
他注意到那個剛剛越過整座大廳看向自己的年輕姑娘已經不在原來的地方了——確切地說,她好像已經離開了大廳,到處都沒有她的蹤跡。
藤田五郎不知為何鬆了一口氣。那個姑娘的存在總讓他有一絲莫名的緊張,而這種緊張感完全是下意識的——就像是多年以前,還在新選組的時候,他的直覺總能讓他率先一步察覺周圍的殺意或惡意一樣。
當然那個姑娘對他懷著的決非惡意。他的直覺這樣告訴他。然而那個姑娘仍然是危險的,因為她對他的過度關注來意不明——作為一位能夠挽著今晚主人家的少爺出現的年輕姑娘,即使她並不是訂婚的主角,身份也絕不簡單;這樣的一位姑娘,沒來由地在充斥了數十人的大廳里唯獨去關注一位面目陌生的年輕軍人,這種舉止簡直令人感到困惑。
藤田五郎慢慢挺直了背脊。
不能大意。
即使現在已經不是新選組那個危機四伏的年代了,作為當年的新選組三番組組長、新政府曾經極力追索的齋藤一,即使改變了姓名,生活得像是個普通人一樣,也並不代表他真的就能立刻過上這種平靜的生活。
這種看似平靜的生活背後還存有巨大的暗影,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張開猙獰的大口,一下子將他迄今為止所有為了生存下來而戰鬥的努力都吞噬淨盡。
這個被薩長那些人所把持著的新政府,說著要特赦舊幕軍的人犯、說著要赦免當年的新選組成員「所犯之罪行」,然而那些在編成時的名錄上閃著光的姓名,也沒有一個活下來的人可以再度使用。
他已經如同自己當初所說,堂堂正正地和會津站在一起拼命地戰鬥過了,在那處傳承了武士之魂的地方,作為一名武士盡了自己最後的全力,和這滾滾向前的時代洪流作了最後的鬥爭。
他問心無愧。
所以現在,沒有必要為了一個名字而動搖,或是為了一個名字而魯莽地拋棄這條好不容易才能得回的生命。
因為他和一個人約定好了的,要拼命地戰鬥,然後,拼命地活下去。
場中燈火輝煌,舶來品的紅酒在玻璃杯中折射出細碎的光芒,西洋樂隊奏著西洋樂曲,再也沒有清酒、三味線、盛裝的藝伎,沒有櫻餅、金平糖、淺蔥色羽織;室內的燈火淹沒了清亮的月色,一對對穿著洋服的男女互相攬著腰跳起他看不懂的西洋舞蹈——
正在此時,他的耳畔忽然響起一道低而輕柔的、女性的聲線。
「咦,您沒有舞伴嗎?」
藤田五郎:!!!
以他的警覺性,即使今夜的大廳中賓客眾多、擠擠挨挨,然而他居然沒有察覺到身旁有個人不知何時借著人潮湧動的機會,和自己如此接近!
他按在刀柄上的左手一瞬間就下意識捏緊了五指。
……下一秒鐘,一隻纖瘦柔潤的、女性的手就張開五指覆蓋了上來,覆在他握住刀柄的左手手背上,緊緊握住那隻手。
那個聲音裡帶上了一點笑意。
「我並沒有惡意,閣下不必緊張。」
藤田五郎感到那個從背後接近自己的女人,借著這個動作貼近了自己,她的身體若即若離地貼在自己左肩的後方,那柔軟的鼻息從他的左耳旁拂過,激得他當即背脊僵硬,後背上慢慢地滲出了冷汗。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仍然冷靜如故,然而其中隱含著一抹硬梆梆的、排斥似的情緒,使得他的聲線聽上去格外冷漠。
「尊駕到底是誰?接近我有何意圖?我不記得我們認識。」
那個女人聞言,輕輕地哼笑了起來。
「是嗎……可是我認得你。」
似乎有人剛巧在這個時候掠過她身旁、不小心撞了她一下,藤田五郎聽到自己身邊傳來了一聲非常短促而細小的身體碰撞聲,而她驚詫地發出一聲小小的「啊!」的驚呼;緊接著下一刻她的身體就隨著這次碰撞的慣性,猛地貼上了他的左側肩背,讓他立刻就倒吸了一口氣,背脊挺得更加筆直了——就好像他覺得這樣做就可以不失禮節地把她隔開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