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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期一振」被她重新放回鞘中,刀鞘隨著馬匹奔馳時的顛簸而輕輕撞擊著她的左腿。在初夏的風中,她剛剛截短而只及頸後的頭髮輕輕揚起。
在這種前往死亡的奔馳之中,十分奇怪地,愈是接近目的地,她就愈是感到自己的周圍仿佛陷入了一片寂靜——就連剛剛在她耳畔喧囂著的風聲和馬蹄聲都仿佛漸漸消失了,她只能聽到自己沉重的呼吸聲,愈來愈大聲,就像是……承受著兩個人的氣息那樣;就像是——
有個人慢慢湊近她的耳畔,他的呼吸輕輕吹拂在她的鬢角,他的聲音又認真,又堅定。
【……你,絕對不要死啊。】
【我絕對會活下來,等著你回來。所以,你也要活著回來見我。這就是我們所立下的誓約。】
啊啊,是副長的聲音。
那是我們的誓約嗎。
是武士之間擊金為誓,鄭重立下的誓言,是嗎。
……真是遺憾。
因為我再也無法遵守和你的約定了。
從一開始就是這樣。
從一開始,我就沒打算遵守這樣的約定。
因為——
你根本不知道我是怎樣的一個人。
你根本不知道,那個口口聲聲說著會追隨你到底的人,根本不存在於這個世上。即使並肩走了再遠的路程,也始終要從你身旁離去。
儘管我們飛馳於相同的道路上,我們的方向也是相異的。
心臟跳動得愈來愈快,愈來愈大聲。
咚,咚,咚,咚——
砰!
終於,一聲不屬於心跳的清脆聲響劃破虛空,打碎了那層籠罩在她身周的、因為精神的極度緊繃以及由此而來的、沉溺於回憶之中而形成的,如同結界一般虛幻的氛圍。
柳泉的上半身因為直承衝擊而陡然劇烈顫抖了一下。
她的瞳孔一瞬間放大了一些,臉上猶帶著一抹不敢置信的驚奇之色;然而那種驚訝片刻之後就已褪去,她的臉上浮起了痛楚的表情。
她左手下意識一勒馬韁,座下的馬兒發出一聲長嘶,低低抬起前蹄,終於減速、繼而停了下來。
她在馬上的身影顯得搖晃,有那麼一瞬間仿佛是竭力想要穩定住自己的重心;然而,她的嘗試最終失敗了。
幾乎是在馬兒停下來的那一瞬間,她就搖晃了幾下,最終身子向左側一歪,重重地摔落馬下。
凡人的身軀落地濺起一陣塵土;在那陣塵霧慢慢散去之後,她所顯露出來的身影,就好像慢鏡頭重放一樣,極為緩慢地探手向下,摸到了腰腹間那個致命的位置。然後,指尖為之一顫。
她的動作停頓了片刻,然後才慢吞吞地、像是有些艱難似的吃力地把那隻手舉了起來,舉到眼前,張開五指。
啪嗒。
一滴血珠就那麼從她的指尖上落了下來,滴到她外套的胸口位置上,再迅速地被衣料所吸收,只在那裡留下一個小小的深色痕跡。
腰腹間的那個位置傳來一陣難忍的劇痛,像是生命力在霎那間都從那個小小的洞口全部流失了一樣;她感到渾身發冷,腦袋裡一片空白,就那麼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茫然的目光直直望向頭頂上的那片天空,覺得今天的陽光格外熾烈,耀眼到幾乎無法直視的地步——
也許是因為失血和寒冷,她的一切動作都變得極為遲鈍。她慢慢地放下了那隻手,任那隻手重新覆落在腰腹間那個小小的傷口之上;然後,慢吞吞地眨了幾下眼睛,蠕動嘴唇,無聲地說出了幾個音節。
然後,她才發現自己下意識說出來的,是「土方先生」。
死亡……是這麼疼痛的事嗎,土方先生。
頭頂的天空里,太陽仍然一無所知地猛烈發出刺目的光亮。那日光落在她空茫的眼瞳中,刺得那空蕩蕩的眼眶中慢慢湧出了濕潤的水光。
這已經是第二次了,這樣地躺在箱館的原野上,鼻端鑽入泥土的氣味、血液的腥氣、槍炮轟擊帶起的嗆人味道,以及——
那已經微薄得幾乎感覺不到的,屬於這個季節獨有的、混合了原野上的花香、草香和樹木的香氣,再被正午的陽光曬過之後透出的一股令人心曠神怡的味道。
那種味道昭示著某種來自於大自然的勃勃生機,平時也許因為來得太過理所當然而容易被人所忽視,然而此刻,卻透出那麼一種令人強烈眷戀不舍的魔力;讓人戀戀不捨,讓人不想離去,想留在這片美好的世界裡,和那個永在自己心頭的人在一起,可以微笑,可以擁抱,可以親吻那張自己衷心愛著的臉——
一顆淚滴從她的眼角滲出,緩緩滑過她的鬢角,最終流入她散亂的發間。
到了這一刻,她才深深地體會到,不管那個人是誰,都永遠無法再見到了吧。
腦袋裡嗡嗡地響著,活像是一架快要不堪負荷而散架的、老式的電影播放機那樣,發出嗞啦嗞啦的、很大的雜音;一幕幕交錯的場景毫無順序地、亂紛紛地在她腦海之中划過。
那些場景里,有著夜晚燈光大亮的網球場,也有著白晝街巷狹窄的京都街頭;有著夜間升到最高處、窗外爆起眩目花火的摩天輪,也有著人來人往、空間軒敞的空港大樓——
柳泉呆呆地仰望著頭頂正上方刺目到近乎白色的太陽,然後——呼吸趨緩,慢慢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