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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微擰起眉心,總覺得這個女人的姿態、言談和舉止都太過恰到好處了,令人提不起一絲戒心——雖然說這在花街也是一種必需的表現,但她的身姿里卻仿佛並沒有其他那些他所熟悉的、愛慕他的女人們所帶著的那種仰視、嬌媚或討好之感,反而有一種端正的優雅從容——然而正是這種恰到好處的舒適感,讓他總覺得有哪裡不適,仿佛一旦接受了她仰慕自己的說辭,就會立即陷入一個以溫柔舒適偽裝起來的陷阱,然後不知不覺間就會一敗塗地似的。
然而她毫無破綻。斟酒的動作或許生硬了一點點,但作為一個新手來說已經表現得足夠好。
今晚因為要談的是近藤君的家事——牽涉到那個不上進的「養子」以及他背後棘手的本生家庭的兄弟,還有試衛館和天然理心流的繼承問題,這已經不能算是單純的「公事」或「私事」了——土方並無意於把那些仰慕他的女人找來作陪。
像她這樣對近藤君和新選組的事幾乎完全陌生,只是聽說了一些他們的聲名和傳聞——或許還有他英俊外形的加成——就對他輕易表示仰慕的新手,當然是最佳選擇。她既不會聽懂他們在討論什麼,也不可能從簡單的一番話里就聽出背後錯綜複雜的關鍵問題;並且還因為對他的那點不知真假的仰慕,會主動為他的面子而保守秘密,儘管她很有可能壓根聽不懂那是什麼秘密——這真是再好不過了。
然而,土方還是覺得,要這麼就輕易放過這個新來的姑娘,好像有哪裡不對。
他掩飾著自己內心前後矛盾的想法,輕咳了一聲,問道:「……那麼,你叫什麼名字?」
那個姑娘抬起頭來,側過臉朝著他彎起眼眉,笑得很好看。
「花葉。」她說。
屋內燈火融融,三味線的琴弦錚咚而響,飄蕩在四周的都都逸不知何時已經換了一種唱詞。
「重重相思在遠道,堪笑愚痴令人惱。」
土方頓了一下,把手中的那杯酒慢慢地喝完了。
「花葉。」他重新念了一遍那個名字,若有所思。
不遠處的谷家那兩個聒噪的兄長已經把話題發展為「周平的血統可是非常說得過去的啊近藤君您一定要多多培養他啊畢竟他才是最信得過的繼承人選」之類討人厭的說法了。土方煩躁地皺起眉,把酒杯用力地放在桌上。
不過屋裡既有三味線的琴聲與都都逸的吟唱聲,還有近藤君與谷家那兩個大一點的兄弟的交談聲,土方即使重重把酒杯頓在桌上,也沒有人發覺。
反而是他身邊的花葉看了他一眼。
「怎麼?」土方察覺到那一眼,口氣有點差地反問道。「你有什麼想法嗎?」
花葉好像有點驚訝,瞥了土方一眼,又很快地往還在高談闊論的谷三十郎那邊望了一眼,說道:「那人……有點裝模作樣的啊……一副說大話的口氣……」
土方一愣,沒想到這個新來的姑娘還真的說話很坦率,心中那點對谷三十郎咄咄逼人而產生的怒火也消散了很多,忍不住笑了一下。
「你,還真的挺敢說的啊!」他評價道,右手落下去放在小桌上,修長的手指摩挲著酒杯的邊緣。
「……有沒有人教導過你,『禍從口出』這句話?」
他說話的時候微微側著頭,眼角的餘光落在花葉的膝蓋上。現在他的手擋住了酒杯口,暫時不用替他斟酒,她白皙的雙手就柔順地覆蓋在自己的膝蓋上,襯著艷紅色的和服,顯得那雙手更加細白;土方注意到她的手並不像是經過勞作後指骨突出、青筋繃起的那些婦人,她的手並不算大,但手背在燈光的映照下卻有種溫軟滑膩之感,骨節並不明顯,讓人有種想要捏一捏的想法。
他不由得啞然失笑了一瞬。
……這樣的手,不可能是一雙密諜或什麼訓練有素的殺手能夠具備的。說不定她在來到島原之前,家境一度應該很不錯,才能養出這麼一雙手。同時,家境中落的理由也能夠解釋她身上散發出的優雅從容氣質,那是町人之女無法具備的。
他不由得沿著那雙手一路看了上去,直到視線重新落在她的臉上。可是藝伎所必須的厚重上妝幾乎遮掩了她五官中真正的美麗,在那層厚厚的脂粉下,只有那雙明亮的眼睛令他印象非常深刻,像是其中蘊含了無數故事,絲毫不像其他那些向他示好的花街女子一樣一眼就能望到盡頭。
他思忖著他在那雙眼睛裡所看到的光芒是什麼。直到他聽見她的回答。
「確實有人這麼告誡過我……但是我覺得,能夠在短時間內就做到守護京都、揚名一方的話,土方先生應該也會看穿我的虛言……」她說,「所以,我想我還是應該在您面前說真話,儘管有時候可能聽上去……」
她停住了,而土方低笑起來。
「怎麼?你也知道不好聽的話就不要說下去了嗎?」他微帶一點戲謔似的反問道,移開覆蓋在酒杯口上的那隻手。
花葉眼尖地立即注意到了,膝行兩步上來重新拿起酒瓶為他斟酒,一邊斟酒一邊微微歪著頭,答道:「因為土方先生已經明白了啊,所以剩下的話就不用說了~」
土方似乎覺得有趣似的,抬起眼皮又瞥了她一眼。
「你倒是個有趣的人啊。」他用一種悠哉的態度說道,舉起那隻被她斟滿的酒杯來,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