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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搞不明白父親說了這麼一大串是為什麼,然而九條道治也知道,迎合父親的說法是沒錯的。於是他茫茫然地應道:「……恭喜父親大人。能贏得去完成這件事的機會,證明大家都很信賴父親大人的吧……」
當然,沒人不喜歡聽好話。於是,九條忠順志得意滿似的笑了。
「不,道治。這個,可是證明大家都信賴——你。」
「……我?!」
九條道治只來得及條件反射一般地脫口反問了一句,就聽到父親呵呵笑起來,在那笑聲里對他下了嚴厲的最後通牒。
「就是你,道治。」
父親說。
「我替你爭取來了這個機會,你可得好好表現,給我出色的完成任務才行!」他的聲音里雖然猶帶笑意,但那種森然的、帶著一絲警告似的口吻幾乎是一瞬間就讓九條道治嚇呆了。
「可、可是我……」他囁嚅地說著。
卻立刻被父親打斷了。
「別露出那副沒用的樣子來!作為男人,你就算是裝也要給我裝得像個可靠點的成年人!那一副懦弱的樣子真讓人受不了!要知道我是花了多少力氣,在桐野大人面前拼命替你懇求!桐野大人也是用心良苦,明明知道你不夠可靠,但看在郁子小姐的份上也極力地替你爭取,最後才拿到了這樣的任命!」
九條道治被嚇得咽了一下。
然後他聽到父親嘆了一口氣,忽然又緩和了一點口吻,說道:「道治,別再做出那副不器用的姿態了……九條家之後也只能拜託你了。」
九條道治:?!
他張口結舌,不知道一貫對自己十分嚴厲的父親為什麼突然會說出這麼一句近似於溫和(?)的話來。
然後他就聽到父親又問道:「你得拿出點作為九條家當主的樣子來……我問你,對於前任將軍……德川家打算獻上『天下五劍』之一的『三日月宗近』給陛下這件事,你怎麼看?」
父親大人大概是想考校他一下對於天下大事以及朝廷之內派別間的深刻理解。不過滿腦子都是植物的九條道治完全回答不上來。
然後他看到了父親失望的目光,聽到父親嘆了一口氣。
「唉……如果道清還在世的話,我就不用這麼傷腦筋了……說起來,為什麼道清要在幕軍已經輸定了的情形下還跑去蝦夷呢……明明在江戶這邊等著消息傳過來就好了……結果,白白地在那裡送掉了性命……」
道清。父親在外頭和不知道姓名的女人生的兒子。
這種人原本根本就沒有資格和他相提並論。也根本就沒有資格在九條家被提起。他就應該在外面自生自滅,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都死在了外面還讓父親念念不忘地念叨著。
九條道清反襯著他——九條道治——的無能和平庸。父親也壓根看不到自己已經發表了讓大學裡的植物專家都嘖嘖嘆賞的、通過細緻地觀察植物而寫出的論文。在父親的眼裡,如何讓九條家恢復從前的榮光才是重點。沒落的九條家旁支不需要一個九條道治那樣的植物學者,而需要一個九條道清那樣的野心家。
父親還在念叨。
「蝦夷那邊是有什麼了不得的機遇嗎,所以道清才會這麼冒險……?然而我老了,看不出這時局變化當中有什麼好機遇了……沒能抓住真是遺憾啊……」
九條道治那長期以來都遲鈍而麻木的內心裡,逐漸有一抹小火苗慢慢地燃起。
則子的話又迴響在他腦海里。
「道治君的愛好沒有錯……不,不如說是在這種時局之下,這樣的愛好才是正確的……九條家沒必要冒險去博得什麼朝堂上的地位,就這樣安安靜靜地研究著植物、被陛下作為舊華族西化的典範樹立起來才是最好的……」
「道治君不要去靠近那些薩摩人。他們都是危險的……將來,也會拉著九條家一起墜下黑暗的深谷……」
「……父親,為什麼一定要靠近那些薩摩人?」他不知不覺地這樣問道。
九條忠順一愣。
「你說什麼?!」
話說了出口才覺得自己不應該這麼坦率。然而已經說出口的話也無法補救了,九條道治下意識閉緊了嘴唇沉默下來,目光放低注視著父親書桌上擺放的那幾本書,一聲也不肯再出了。
這種弱氣的表現無疑更加刺激了九條忠順的神經。他額際一道青筋跳了跳,似乎是想說點什麼,然而最後卻什麼都沒說,而是吼叫起來:
「滾出去,你這個滿腦袋只有花花草草的蠢貨!」
九條道治狼狽地逃走了。
他頹喪地在家裡的走廊上遊蕩,剛巧又碰上了之前他詢問則子去向的那個侍女。這一次她帶著歡快的表情,給他帶來了好消息。
「道治少爺,則子小姐已經回來了!就在房間裡。她聽說了忠順大人找您相談之事,所以就沒有去打擾你們——」
九條道治的心頭突然竄過一道喜悅,像是一道光芒劈開了他剛剛被父親毫不留情地訓斥所帶來的漫天陰霾。
他轉身沖向九條則子的房間,徑直推開了房門,看到九條則子正坐在窗前的一張椅子裡,仿佛正在眺望著窗外黑暗的庭院。
看到他這麼灰敗著臉,頹然走進來的模樣,她並沒有叫喊,更沒有拒絕他走進自己的房間,只是默然半轉過身來,注視著他慢慢走到自己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