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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個個名字從他們的心頭滾過,那些熟悉的發音幾乎要從咽喉里跳出來,躍動在他們的舌尖上。然而今天站在這裡的,卻只剩下了他們兩人——和當初分別的那一天一樣,站在這棵巨大的櫻花樹下的,只有他們兩人。其他的同伴們,都已經被永遠地留在了他們身後的大廳里——被永遠地留在了他們身後的時光里。
自己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深刻體會到「物是人非」的含義。柳泉想。
然後她聽見了那位唯一留下來的同伴的聲音,和當初的那一天一樣,冷靜,鎮定,嚴肅,然而仔細聆聽的話就會發現語調緊繃,帶著一絲不易發覺的輕微波動。
「時代變遷,萬事無常……無論是時局、思想,還是……」他很難得地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說道:
「……新選組。」
吐出最後那個關鍵詞的時候,他似乎很艱難地在壓抑著心底浮出的種種情緒。而那些複雜而沉重的情緒以及回憶,都沉沉地壓在他的心上,一瞬間好像令他連呼吸都困難了。
「大家……一起在這裡度過人生中最燦爛的那些日子的大家,都已經——」
他非常艱難才說出這句話來,仿佛有巨大的沉痛化作硬塊梗在他的喉間,讓他難以喘息,也難以視聽。雖然是春光明媚的正午,他卻感覺自己的眼前仿佛籠罩著黑色的幕布,就像那些離開新選組、偽裝著自己的心情潛伏在御陵衛士里的時刻一樣,自己仿佛沉溺在黑色河流的最底層,眼耳口鼻中全部被水浸透,眼前一片黑暗,找不到一個出口,只能漫無目的地等待那眼前突然出現光亮的一刻降臨——
突然,他聽見她的聲音。
「迷兮復惘兮/吾志憫然卻決然/法度無猶豫——」
藤田五郎:!!!
他猛地轉過頭去望著她。
沒錯,他還記得這首俳句。
這是當年他離開這裡、去加入御陵衛士的那一天,在這棵櫻花樹下,當他對自己的未來產生迷茫的時候,她念出來的俳句。
……也是,副長寫的俳句。
他一直迴避去想的那些往事,以及那些已經被留在往事裡的那些人,終於無可避免地在這一刻重新浮現在了心頭。
現在想起副長的時候,他的腦海里最先出現的,並不是副長平時在屯所里的咆哮和炸毛,也不是副長英明神武地率領著大家在京都的街道上巡邏和抓捕不法浪士的英姿,甚至不是在大家同去島原喝酒的時候,副長在聚會中那種意外地能夠放下平時繃緊的警惕心和氣場、從容地微笑著,和大家融洽地打成一片的樣子。
……而是,在鳥羽伏見之敗以後,新選組出陣甲府、經過多摩時,被當地的鄉親們熱情地宴請的那個晚上,他注意到副長因為被鄉親們問了什麼不愉快的話題而藉故站起身來離席;不久之後,當他也因為稍微覺得喝得多了一點而不敢再在熱鬧的大廳中停留,起身走到庭院裡的時候,聽見庭院中不被人注意的一角,傳來的副長的說話聲。
「……不管她是不是女人,打扮得怎麼樣……都是新選組重要的同伴。」副長這麼說道。
新選組裡的女人……能夠被稱之為「同伴」的女人,除了清原雪葉之外,還能有誰?!
他完全沒有發現自己在那一瞬間根本就沒有想到過同樣在新選組呆了好幾年、也曾經應大家的要求接受過島原內探任務的另一位女性,雪村千鶴。
也許是因為在他的心目里,能夠真正稱之為「重要的同伴」的女性,唯有她一個人吧。
雖然知道窺探別人的對話是不好的行為、他也一向不屑於主動去做那種事,但當時不知道是出於何等心理的影響,等他發覺的時候,自己已經走到了那個庭院的角落附近,隱在檐下和圍欄形成的陰影里,不動聲色、甚至連呼吸聲都下意識放輕了。
下一刻他就看到了……非常不得了的一幕。
他看到那個對她口出惡言的年輕女子似乎受了巨大的打擊一樣,啜泣著跑走了。然後,她語調輕鬆地故意開著玩笑,而副長毫無意外地又被她氣得快要炸毛了。
然而副長炸毛的反應之下,隱藏著一抹和平時不太一樣的東西。
他思考了很久很久,才反應過來那應當是名為「溫柔」的事物。
沒錯,在那夜皎潔的月色下,家鄉熟悉的小小庭院之中,副長注視著她的神態,對她說話的語氣,甚至為了掩飾那一抹突生的不自在感而故意粗魯起來的措辭——說著「你這傢伙作出這種震撼的發言簡直都要把人嚇死了好嗎!對於能夠作出這種發言的傢伙,不可能不注意到吧!」的時候,所有的表現,都能夠稱之為「溫柔」。
那是他崇敬的、強大而細心,既有武力值也有謀略,無論在什麼地方都會表現得很出色的副長,是新選組和武士道最後的靈魂。
同樣地,那是他信賴的、強大而充滿勇氣,對同伴細心溫柔,又會在重要的時刻不顧一切地拔出刀前來支援同伴的,世上絕無僅有的女性。是在無數他都無法預料的時刻,以一種他根本想像不到的方式,溫柔而堅定地支撐了他的人。
藤田五郎下意識想要習慣性地去握緊自己腰間佩刀的刀柄——在以前的很多時刻,在他茫然無措的時候,在他陷入迷茫的時候,他總是會下意識地這樣去做,仿佛握住了刀就可以獲得足夠強大的力量,支撐著自己往下走一樣——然而這一次他的右手握了個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