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4頁
更何況, 他感覺自己即使拉下臉來粗魯地對她說話,好像也嚇不走她。
他再度在內心裡無聲地嘆了一口氣,覺得女人真是太難纏了——即使這裡不是江戶, 他遇上的這個女人也一樣難纏!
他有點不耐煩地反問道:「……那你要怎麼樣?!」
結果這個問題剛一出口, 他就意識到自己犯了個巨大的錯誤——因為面前的她驟然臉色一亮, 朝著他露出了足足八顆牙的——類似鯊魚一般的笑容!
「內藤先生可以幫我這個忙嗎?」雖然她的臉上露出了那麼巨大的一個笑容,但她向他提出這個要求卻毫不客氣,沒有浪費一瞬間!
「拜託了。內藤先生,在這世上,現在我只能向你求助了。拜託——」
她居然在他還沒有答應的時候,就立刻彎下腰去來了一個深深的鞠躬,姿勢又謙卑又恭順——但是,那副態度卻那麼堂皇而大方,那種在夜色里深深折腰的身姿混合了卑微與大膽,順服與攻擊性;讓土方險些一口氣沒有提上來。
……而且,瞧瞧她說的到底是什麼話!
土方惱怒地瞪著她因為弓腰低頭而露出在他視野里的那一頭如雲的、盤著華麗高髻的烏髮,以及她髮髻里插著的長簪。
「你在說笑吧。今晚你不是要招待貴客嗎?沒有琴師與侍女在場,光靠六郎那種愣頭青就能招待好貴客,簡直是不可能的——」他的理智在一愣神之後飛快地回籠了,仔細想一想就覺得她所說的不像是真的;於是他怒氣沖沖地反駁道。
可是,聽了他犀利的反詰,她也並沒有驚慌,只是緩緩地直起身來,直視著他。那張塗白的、艷麗的臉上,一絲心虛之意都沒有。
「琴師是附近村子裡臨時請來的,臨時找不到侍女,所以他的孫女就暫時充任了一下。作為招待時端茶遞水的陪客就已經很勉強了,招待結束後還要使喚她替我做這做那,就有些不適宜了——」她說。
土方覺得心頭一把火轟地一下升了起來。
什麼叫做使喚那種小丫頭不合適?!那她現在在這裡使喚他這個還拖著一條傷腿的病人就合適了嗎?!
他一時間覺得她的一番話滿是漏洞,簡直不知道從哪裡開始反駁才好。
可是在他反唇相譏之前,她就又平靜而溫和地開口了。
「……而且,您大概是因為一直在屋內休息,沒有見過她吧。假如您看到那個小丫頭就明白啦……又小又瘦,手腳笨拙,根本提不動一個裝滿水的木桶……就連前幾天的提水還是我替她做的。要不是現在是非常情形,實在找不出一個能在場支應的侍女,放在以前的話,以她那種樣子是萬萬不可能讓貴客看到的,就連進入那個房間都不可能……」
土方:「……」
好吧。
他也曾經多次去過島原,無論是在那裡和人見面也好,還是執行公務也好,對島原的一套規則還是熟知的。假如那個他沒見過的小丫頭真的如同她所形容的那樣,那麼放在以前的島原,還真的是決不能出來待客的——即使為客人服務都是夠不上資格的。
他現在覺得自己與其站在這裡,與她作自己根本贏得不了的口舌之爭,還不如趕快扭頭走開,替她提一桶水來,了結了今晚這場浪費他時間的遭遇算了。
他一言不發地轉身就往廚房的方向走去,甚至沒有再多費時間對她說一個字。他邁著的步伐每一步都又大又快,腳重重落在地上,像是要在土地上踩出一個洞來;就連一直困擾了他好些天的傷腿好像都不再疼痛了,那裡現在就像是一段朽木,連著他的靴子砸在地上發出空洞的聲響。
當他怒氣沖沖地拎著木桶回來的時候,居然發現——站在原地等著的她,手裡居然還多了一根布條。
土方咚地一聲重重地把盛滿水的木桶放在她面前的地上。桶里的水面因而劇烈地搖晃起來,有一些水飛濺了出來。
那位據說名叫「雪子」的年輕姑娘,居然站在原地躲也沒躲。水珠就那麼濺到了她那襲華麗的振袖和服的下擺上。
土方重重放下水桶的動作當然是帶著一點怒意的,不過他沒有想到這個「雪子」並沒有躲開,所以她的振袖和服真的被水桶里濺出來的水浸濕了一點點。這讓土方吃了一驚,不僅怒意霎時間煙消雲散,就連之前的氣勢也無影無蹤了。
「你……」他驚訝地望著她,目光在那張被粉塗得極白、反而遮去了一切真實表情的臉容上滑過,繼而向下落到了那深深淺淺的紫色為底、繡著雪色白梅的前襟上。
一時間,他竟然恍惚有了一種不真實感。
深夜燈火闌珊的長屋,屋外的大樹,樹下盛裝的年輕姑娘……華麗的振袖和服,精美的花簪,塗白的面容,繁複的高髻……
恍惚間,面前那俏皮的唇角輕輕翹起,塗朱的雙唇微啟,對他說道——
【土方先生,那麼我就回去了……那些人,還以為我是出來會旦那的——】
「……內藤先生?內藤先生!」
年輕女子的聲音似乎提高了一些,終於猛然切入他一瞬間的出神之中,打斷了他那難得一見的短暫失態。
土方:?!
「哦、哦……」他趕緊敷衍似的應了一聲,以掩飾自己剛才一霎那的走神。
「……你,還有事?」他搶在她詢問自己「出了什麼事」之前,飛快地反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