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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連點合宜的漂亮話都說不好。不過三郎好像也不太介意這個。
「他死之前,對我說,他想要回到過去。說即使再怎麼努力也無法回到那個時候了吧……因為,人是會變的。」
三郎的語氣裡帶著類似沉痛的嘆息。
小次郎:「……回到、過去?!」
他不太理解三郎的那位友人的感想,因此發出了疑問。
三郎笑著微微一頷首。
「如果不能回到過去的話……」他輕輕拖長了聲音。
下一刻,他的話語幾乎要被淹沒在驟然炸響的炮聲里。
「……那就,回到家鄉,去見你重要的人吧。」
小次郎來不及仔細思考三郎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就被迫立刻投入了戰鬥。
天氣比前些日子的田原坂之戰時好了一些,於是雙方的槍彈都好像不要錢一般地互相傾瀉在對方的陣地上。
從上午一直打到了黃昏,每個人看上去都已經蓬頭垢面、狼狽不堪。
小次郎那柄步/槍里的子彈早就打光了;他衝出去拼死擊倒兩個敵人、從戰場上撿回來的槍裡面的子彈也打光了。現在假如官軍再來一波進攻的話,他唯一能夠憑仗的就是手中的刀了。
三郎並不是自始至終都跟他一起並肩戰鬥的。因為三郎算是他們這邊布防的大約一百人的小隊長,他不得不冒著槍林彈雨在這一帶的堡壘間來回奔波巡視,及時支援那些即將被攻破的堡壘。
小次郎其實也並沒有指望三郎能夠時時刻刻都呆在他們這個堡壘里跟他並肩作戰。他心裡很清楚,三郎跟他們不一樣。
雖然同樣是跟著西鄉大人起兵、打算前往東京的,但是小次郎其實並不太明白他們到底在打什麼,又為什麼要跟官府作對。
小次郎家裡雖然是所謂的「城下士」——比普通的「鄉士」還要高上一等——但是他家裡兄弟姐妹眾多,還收留了叔叔家的幾個孩子,單靠父親那點收入根本養不起全家人;所以他自從有記憶以來,家裡也總是處於一種捉襟見肘的狀態,他也不得不跟著哥哥姐姐們出去做工來悄悄補貼家中的生活。
再加上他一直以來頭腦都不太靈活,也弄不明白為什麼官府突然就連士族的那些津貼都要取消;他只知道假如連那筆收入也沒有了的話,他們全家就都要餓死了。於是,他稀里糊塗地就這麼加入了西鄉大人率領的隊伍,要跟著西鄉大人一道上京去好好詢問一下那些官老爺們,這一切到底都是為什麼——
然而,當槍聲從密集變得零星,滿山遍野卻響起官軍的喊殺聲,他們衝殺上來的腳步變得愈來愈近的時候,小次郎死死握住手中的刀,卻緊緊地閉上了雙眼,抽泣著哭了出來。
他才十七歲,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已經這麼拼命了卻還是活不下去;不明白為什麼人生所給出的所有方向都指向的是一條死路:好好地生活,家中卻生計堪憂;出來參加西鄉大人的軍隊,卻被指為叛賊;現在就連西鄉大人也捨棄了他們,他就要死在這裡了。
他幾乎能夠感覺到率先衝上來的那名官軍的氣勢,在對方的人還沒有完全到達堡壘的時候,已經淹沒了躲在堡壘後的小次郎;對方森冷的刀鋒裹挾著寒意,隨著一聲大喝,那個攻上來的人一躍而起,跳上堡壘堆疊起來的沙袋矮牆的頂端,似乎就要朝著他當頭一刀斬下——
小次郎抽噎著哭出聲來,事到臨頭卻嚇得連雙眼都不敢睜開。
他沒正經地學過什麼劍術,只有小時候父親隨意地教過他一點,大部分還是後來加入了西鄉大人的隊伍之後才學的;槍法也是臨時學習的,開的十槍裡面說不定一槍都中不了目標。然後,在他覺得自己還什麼都沒學會的時候,向著京城的行進就開始了。現在,他逃過了好幾次戰鬥而倖存,可終於到了最後他也逃不過去的關卡。
他雖然劍術不精,但也能感受得到來人的刀鋒那種凜冽的寒意。他知道在這個人的手下自己甚至可能都抵擋不了一招。他只能緊緊閉上眼睛,祈禱著看不到自己的終焉一刻,那樣的話死亡來臨時就不會太痛——
三郎說:如果不能回到過去的話……那就,回到家鄉,去見你重要的人吧。
可是,聰明又勇武的三郎並沒有說,假如回不到家鄉的話,該怎麼辦呢?
在來人的刀鋒落下的一霎那,小次郎蠕動嘴唇,低似無聲地說道:
【……媽媽——】
他的聲音甚至還沒有結束,就聽到自己頭頂上方極近的地方傳來當的一聲!
那是金鐵相撞發出的清脆響聲!
小次郎猛然睜開眼睛!
居然是不知何時去而復返的三郎!他的手中同樣拿著一柄寒光閃爍的刀,此刻刀鋒向上,架住了那名衝上來的官軍軍官手中落下的刀刃!
小次郎呆呆地望著那兩柄互相交錯抵住的太刀。
時間仿佛就像暫時凝固了一樣,他慢吞吞地又把視線從刀鋒上移開,移向那個險些一刀取走他性命的男人的臉上。
意外地,那個男人長著一張非常英俊的臉。雖然看上去有些年長之後的滄桑感,但毫無疑問,單論五官來說絕對是個美男子,即使他現在橫眉豎目、看上去氣勢奪人,也只是為他增添了懾人心肺的氣場和令人心折的氣度。
小次郎忍不住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