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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貴的六公主削薄的背脊塌下來, 背後的鳳鳥卻仰直了頸,更顯矜傲。
鳳鳥尾羽上綴著薔薇色的晶石和渾圓的白玉珠子, 主人不盈一握的腰肢隨情一扭,則顯出來一番星河流動, 艷光溢轉的異景。
未行笄禮的的女子本該著采衣, 梳雙鬟髻, 可她今夜——
金冠雕琢繁複, 禮裙盛妝環佩,翠玉叮噹。
它們代表著王室的身份,承托著王室的重任,就這樣輕飄飄又沉甸甸地壓在少女肩頭上。
趙芷萱不堪重負地折了玉頸。
面前,亦是銅鏡前, 擺放著一隻琉璃杯盞, 透明液體堪堪裝至杯子的一半。
趙芷萱兩指捏起面前的杯盞, 滿目嘲諷,語氣薄涼。
「母后將醴酒賜予我。多可笑, 竟然將它賞給我這個早已一隻腳踏進鬼門關的人。」
「是要我飲鴆止渴?」趙芷萱展開汗津津的掌心,其上躺著一粒浸透了汗液的緋色珠石。
她捏起珠石, 動作微頓,最後還是義無反顧地將其投入了杯中。
盪開一層漣漪的酒水扭曲了籠子裡那隻青色雀鳥用喙啄羽的畫面。
「雀鳥呀雀鳥,我有時可真羨慕你呢。無憂無慮, 只食粟就可以很快活。可以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必懂……」趙芷萱仰頭望著雀鳥,頗為歆羨地嘆道。
趙芷萱端起流離杯盞,杯沿已經抵到了唇口,柳眉淺淺蹙起。
忽然想到了什麼,眼底驀地一亮。小公主也不管曳地的裙擺,急急忙忙地跑到榻邊。
玉枕下,沒有;被衾中,也沒有。床上已被翻得一片狼藉,錦囊到底是藏哪了呢?
自那日與應家姐妹分別後,趙芷萱把鏡囊妥帖放好,深怕王后養在公主府的幾條狗又趁她不備將其拿去交給王后。
——這樣的事趙芷萱都習以為常了。
王后喜歡見那張相似的,她恨之極、厭惡至極的臉上露出難過又無能為力的表情。
十二歲的趙芷萱抱著冷冰冰的枕頭哭得滿臉鼻涕眼淚,一位和她年紀相仿的婢女實在看不下了,偷偷告訴小公主:「相爺送您的琉璃珠子現已安在了王后的金釵上。」
小公主捏著小拳頭很粗魯地抹了抹眼睛,停止了哭泣。母親留下的的手釧,舅舅相爺送的珠子,堂哥送的小風車,全被那惡毒女人搶走了!
可有什麼辦法?
琉璃珠子是她每晚睡覺前都會拿出來細細琢磨的寶貝。燭火印襯之下,緋色的珠子內仿若長著一隻火鳳凰,灼灼艷目,漂亮極了。
她那麼細心備至呵護著的寶貝,不也被搶走了嗎?
趙芷萱從此之後不是學會了妥協,她開始想方設法藏起喜歡的一切。
也學會把自己龜縮進小小的殼裡,別人休想扒拉出一寸來傷害她。
她把對應歡聲講不清道不明的那點淺淡喜歡也同樣放在了心底,封藏得很深。
只有在見到第二天初生的朝陽時,熱烈的輝光灼得她微微眯眼。趙芷萱這才會揭開糖罐子,偷偷地舔一口。
·
夜很深了,外面吹起瑟瑟的風,徒留落葉拂過地面的聲音,和斜斜撲落在檐上的陰影。
紙窗上影影綽綽,有人站在外偷窺。
趙芷萱在床邊坐了許久,也回憶了很久。等那道影子離去了,方才站起身,施施然走到浴桶邊的屏風旁。
——僕從憊於打理她的寢屋,認為小主人遲早不久於人世,說不準就是明天呢。
於是整天怨聲載道地咒罵自己為何如此倒霉,偏偏謀了份毫無前途的晦氣差事。
她動作輕巧地從換下的衣服上解下了「香囊」,重又坐回到銅鏡前。
勾出亂線的香囊中裝著一株蘭花幼苗,趙芷萱小心又細緻地撫過它脆弱的莖和柔嫩的葉瓣,乳白色的光中夾帶著一絲綠意,招搖地炫耀著自己蔥鬱的生命力。
大雪紛揚,趙芷萱穿一身桃粉色的宮裙,外面罩著一件頗有些味道的大氅。
天色尚昏黑,她去送應歡聲離開。
應歡聲下頜微微繃緊,她懷裡抱著小小的應笑語,目光沉鬱地望著面前的少女。
良久之後,才伸出一隻捂熱的手。
蔥白的指尖像呵護一件易碎的瓷器般輕撫著趙芷萱頸邊柔軟的白色狐狸毛。
趙芷萱攏緊披風,害羞地縮了縮頭,癢意從頰邊踩著肆意生長的枝蔓抵心底。
「師父說,只要你還剩一口氣在,將那……那東西含入唇中……他便能將你救回來。」
「阿萱,不要將我忘了。」松竹般的背脊很難得地塌了下來,應歡聲近乎是用祈求的語氣說道。
見到一貫清高傲慢的少女暗淡下了妍麗的眉眼,趙芷萱臉上驀地染上更深一層的蒼白,落在她眉間的雪似乎也融進了她孱弱的身體中。
她握住應歡聲柔軟細膩又溫暖的手,一遍又一遍重複著說道:「不會的,不會的。」
趙芷萱從回憶中掙脫出,她閉了閉眼,讓一顆心徹底泊岸。
隨後端起琉璃盞飲下毒酒。
闔目。
面容寧靜安詳地躺在床上。
……
翌日,天光大白。
青雀的籠門大敞,它繞著飄動的幔帳十分悽慘地叫喚著。
音色嘶啞,不復以往的清亮。
朱色喙中銜著一粒珠石,薄光將它照得瑩瑩閃亮,像是某種特殊的警示。